古刹
作者:盲场      更新:2019-08-26 05:51      字数:3057

山里有座寺庙,石头砌成的,不知建于何年何月。

沈冬青十四岁那年,在街上跟人争强斗狠,磕破了头晕死过去。待他幽幽醒来,便发觉自己置身于之中,身边坐着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僧人。

沈冬青听人说起过他——住在山上的觉幻禅师。

老一辈人讲,大约也是沈冬青这般年纪,尚为青涩少年的觉幻和尚,孤身一人漂泊至此,投身在山上的一座修行,转眼间已过十载。至于在此之前,觉幻和尚是谁,又从何而来?

和那座一样,都是个谜。

自那以后,沈冬青就经常来庙里找觉幻和尚玩。

西南角的藏经阁,坍塌多年,阁内的佛经也大多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古籍。每逢日照足的艳阳天,觉幻和尚就会把书摊开来在院子里晒一晒,可惜许多泛黄经书年头太久,经不起折腾了。觉幻和尚打心底里觉得可惜,但他却没有重建藏经阁的打算。

和尚也是人。

人活着首先要吃饱。

香客断绝多年,觉幻每日都要靠抄佛经再拿到镇上去卖,才能勉强填饱肚子。

多年下来,觉幻盲抄下来的经书全篇多达百部。百部经书,一字不错,更是难上加难。连镇上脾气最臭的酒鬼夫子,也就是沈冬青的夫子,每每与觉幻和尚都交谈甚欢,酒鬼夫子丝毫不掩饰对觉幻和尚的钦佩。夫子说,此人有见地,身为佛家弟子,却能将易儒释道医融会贯通,简直前所未闻!酒鬼夫子还跟沈冬青说,多跟觉幻和尚亲近亲近,将来指不定能捞到什么好处。

沈冬青听了这话,自个在心里闹别扭,接连好几日都赌气没去见觉幻和尚,少年自在玩心重,后来慢慢就把这事淡忘了。

有天晚上,睡梦中的沈冬青朦胧听见有人敲门,沈父披着衣服起来一看,竟然是极少下山的觉幻禅师,沈父惊愕不已,与禅师交谈了一番后,又满脸愧色地告歉,阐明儿子近几日都老老实实在家,并无意外差错,让觉幻禅师担忧了。

第二天,沈冬青不明不白挨了顿揍。

可沈冬青是谁啊!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心大不长记性。没隔半天就揉着屁股,屁颠屁颠去找觉幻和尚玩了。

“和尚,给你带了地瓜。”

沈冬青蹚进径直去了后厨,点上柴火,往锅里添了点水上面再罩层竹帘,蒸个几个从家里带来的地瓜。然后,他就坐在佛堂的门槛上,咬着草根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少年抬头望望天,好像是要下雨了。

许久都没什么动静,也没见到觉幻和尚的踪影,沈冬青心下有些纳闷,便站起身来四处搜寻。

“和尚!你在吗?”

觉幻不常下山,连糊口用的佛经,都要托每月补给米粮的担夫送到山下。

沈冬青在找了一大圈没找到人,忽然想起位于佛堂后身的一处偏房。那里他从没去过,也没见觉幻和尚去过,茅草屋顶的黑石平房,向来不惹人注意。

这会想想,就只有那儿没找过了。

偏房没锁,木门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摆着依旧是用黑石搭成的佛龛,而佛龛里则是一盏古朴的青灯,灯芯上那一小撮纤细的火苗飘忽不定。要知道,觉幻和尚平日里连菜油都吃不起,补个鞋都要趁天亮,更何况是要出一份灯油,给这盏毫无用处的青灯。

沈冬青年少胆大,打小不惧鬼神。对觉幻和尚却格外信任,于是缓缓退出偏房,小心翼翼地合上门,直到门缝合严的最后一刻,视线都停留在空中跳动的火苗上,来确保这盏青灯不会熄灭。

“请问觉幻禅师在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沈冬青一跳。

他回头见一女子,风尘仆仆,一身素缟麻衣,形似奔丧赶来。

沈冬青试探地问道:“你是?”

“我叫陆焉,住在城北。”

“有什么事吗?”

“我爷爷突然去世了,想请觉幻禅师来做场法事。”

沈冬青见两人年纪差不多,便直截了当地问:“你家大人呢?”

名为陆焉的女子被逗乐了,“你这小孩,说话真有趣。”

沈冬青不服气,追问:

“你今年多大?”

“十六。”陆焉答道。

“我虚岁十五岁半,四舍五入跟你差不多。”沈冬青死鸭子嘴硬道。

陆焉不予计较,只是试探少年道:“觉幻师傅方便吗?不方便的话,我就只能去十里外的净安寺了,往来又要小半日.....”

“再等等吧。”沈冬青拦住作势要走的陆焉,劝道:“快要下雨了,下山的路不好走。”

陆焉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与沈冬青并肩坐在台阶下。

细雨濛濛,雨中掺杂着淡淡的酒气,好像是老天爷喝醉了。沈冬青没喝过酒,却晕乎乎地偷看身边的陆焉,脑袋发沉。

她这会儿闭眼静坐听雨,沈冬青才敢仔细看她的模样。

陆焉的面容长得很清秀,蛾眉丹凤眼,睫毛弯而细长,一身素服惨白,却反衬出些许女子的娇媚,更添秀色。

跟她坐在一起,沈冬青就会莫名紧张。

少年希望雨能多下会儿。

雨一直下。

但觉幻归来了。

隔着门户大开的中门,远远就能瞧见山路尽头那颗白皙皙的油亮光头,还有被浇成落汤鸡的青年僧人,怀中抱着半框还沾着泥的野蘑菇,一身僧服全都湿透了。

待那僧人走近些,陆焉转头望向沈冬青。

“喏,来了。”少年有些失望,撇了撇嘴。

青年僧人一路小跑冲进,在佛堂外站定,摸了摸那颗圆滑得像鸡蛋一样的光头,抚去头顶的雨水,然后将装有蘑菇的篮筐放在檐角下,借着顺其而下的水流冲刷淤泥。

“大师。”

“和尚!”

两人齐声道。

“哦,贫僧失礼了。”觉幻这才察觉,向二人合掌执礼。

陆焉是第一次见觉幻和尚,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觉幻是个五官刚毅的阳刚青年,眉头一皱,便似金刚怒目,更像是个战阵杀敌的沙场宿将,偏偏一身慈悲的佛气,内柔外刚。

“两位小施主进来坐。”

陆焉说:

“大师,不必了。”

还没等陆焉说完,兜不住话的沈冬青就将她来此的原因,叽里呱啦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

觉幻听完沉下口气,摸摸光头想了想,望向陆焉问道:

“能否稍等片刻。”

“当然。”陆焉回答。

觉幻转而对沈冬青说:

“沈施主,小僧离庙这半日,倘若有人来寻,自不必理会,待小僧归来知会一声便好。”

“和尚,我也想去!”

觉幻摇摇头,“小施主并非我门弟子,此去一不合规矩,二不合礼数,还是等我回来,小僧再讲几个故事与你听。”

沈冬青望了望陆焉,见她隐隐不悦,便就此作罢,小声道:

“那你早点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觉幻去里屋取了两顶斗笠,便随陆焉冒雨下了山。

直至夜半,觉幻和尚方才回来。这时雨已经停了,山中渐凉,靠在祠堂边上迷迷糊糊睡着的沈冬青被轻轻摇醒。

“小施主,你该回去了。”

少年揉揉眼睛,下意识问道:

“陆焉呢?”

觉幻和尚笑笑,“她回家了,你也该回家了。”

“哦。”沈冬青看似漫不经意地答应了一声,一边向外走,一边回想起了觉幻交代自己的事。

沈冬青说:“自从你中午走了之后,没人来找你。”

“多谢施主。”

“没事老谢什么谢,烦死人了。”

“施主慢走。”

“放心,快不了!”

“施主千万要好好读书啊!”

“都说了几遍了,和尚你烦不烦啊!”

沈冬青不耐烦地朝觉幻和尚摆摆手,跨出了庙门。

夜清宁静的山路上,少年的孤影被月光拉扯的好长。

寺前,觉幻和尚摘下斗笠,默默注视着少年的背影远去。

他突然想起了偏房那盏无焰佛灯。

心念越强,净火愈盛。

觉幻和尚摸摸光头,嘀咕道:

“他会是那个人吗?”

“和尚!”

孑然一声从山底传来,响彻林野。只见山路尽头,沈冬青大笑着喊道:

“记得吃地瓜!”

说完,少年一个猛子扎入林中,转眼就没影了。

觉幻和尚无奈地笑笑,右手下垂掌心向前,左手持在胸前,低声道了句: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