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昔日重现
作者:金寻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102

斜阳照耀下的山南战场化成一片夺目的血色,那些沾满鲜血的战死者遗体仿佛在一瞬间融化进了晚霞的光芒之中,令本来血腥恐怖的景象恍惚中带有了一丝朦胧的诗意。

站在东北方森林中的东莱国三军元帅卓天越默默地看着这血染的战场渐渐被夜幕笼罩,良久良久没有说话。

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身材瘦削修长,有着黝黑色皮肤的挺拨少年,他的脸仿佛是用岩石雕成,神情木谕严肃。乌银色的肩甲和胸甲遮挡住了他上半身大部分要害,但是他的双臂却裸露在空气中,手臂上的肌肉强劲结实,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甚至连颜色都似平和身上的盔甲水乳交融。

看着卓天越足有一个钟头一言不发,即使这位岩石般沉静的少年也忍受不住,他低声问道:“爹爹,你看怎样?”

卓天越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默然半晌,才缓缓开口:“西南联军如果照这样打下去,明天就可能全军覆没。”

“爹爹,加上我们的军队还不行吗?我们已经召集了近二十万人马,大家都希望能够在这场战争中清赎过去十年的罪孽。如果我们和西南联军的部队前后呼应的话,也许能有一战而胜的希望。”那少年急切地说道。

“相对于西南的抵抗军而言,我们有他们没有的优势。因为我们的投降,东北十四国的军队和城池都保存了下来,我们并没有多少亲族朋友战死沙场。所以,在那些死灵部队之中没有我们死而复生的战友。”卓天越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羞惭莫名的神情,“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但是,事实摆在眼前,我们是现在的抵抗军当中唯一可以和面前的敌人放手一搏的部队。”

“爹爹,那我们还等什么?明天,让我做先锋,带领人马和那些神族的死灵们血战一场,洗刷我们十年来的耻辱。”少年沉声道。

“但是我们这方面的优势只能保持一天。”卓天越叹息着说。

“为什么?”少年不解地问道。

卓天越用手一指面前的战场,低声道:“你看。”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少年抬头望去,只见渐渐被夜幕笼罩的沙场上,一具具本来横卧在地的死尸此时一个接一个地站立了起来。

他们紧握着生前所拿的武器,自动自觉地排起了整齐的队列,朝着山南死灵大军的阵营缓缓前进。他们身上仍然没有流尽的鲜血顺着他们的双脚一滴滴地滴落地上,形成了一条条暗黑色轨迹。

“神族这些杀千刀的畜牲,我卓东亭发誓要把他们一个个全都送入地狱!”看到眼前这悲惨的景象,这个沉静的少年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愤然道。

“所以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就是明天。如果明天无法战胜神族,我们的命运就和此刻的西南联军一样,在自己战友的死灵面前束手无策。”卓天越淡淡地说。

“爹爹,明天请让我做先锋,如果无法取胜,我们东北男儿就血战至最后一人,用我们的鲜血偿还这十年来的罪孽。”卓东亭沉声道。

“孩子,你……你是无辜的,十年前,你才不过六岁,我实在不忍心……”卓天越痛惜地抚摸着自己儿子的头,颤声道。

“爹爹,西南蛮荒多少战士为了抵抗神族,父母儿女已经全部殉难,孩儿我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比他们幸运得太多了。如果我不能在明天带领兵马抗击神族,我这一生永远不得安宁。”那个叫卓东亭的少年慨然道。

“好,我卓天越何德何能,能有如此争气的孩子,明天我们父子一起率兵出征,生死祸福,各安天命吧!”卓天越用力一拍儿子的肩膀,激动地说。

西南蛮荒联军的营寨扎在了离天都三十里外一处湖泊附近,营寨的围墙用巨大的石块和黄泥筑成,上百架大方石投石车和大型连珠炮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围墙内侧,作好了随时应付神族死灵大军突袭的准备。

联军的野战病房通宵灯火通明,上万名轻重伤员正在接受妖精王国和人族联盟医护人员的全力抢救,凄厉的惨叫声和清脆的牙齿碰撞声清晰可闻。一具具尸体从野战病房内被医疗人员小心地抬了出来,堆放在营寨南方的一丛丛柴堆上,然后点燃柴火,付之一炬低沉的嚷泣声在绵延百里的营寨中此起彼伏地响起,有些人为新失去的战友而哭泣,有些人为不得不和自己死去的亲人或战友作战而痛哭,更有人为今天看到惨绝人寰的景象而放声大哭。即使最坚强的士兵也无法承受日前战场上所遭遇到的一切,很多意志薄弱的战士甚至想到了自杀。

在联军的帅帐之中,明亮的灯烛之光整夜未熄,联军各族统帅双目通红地聚集在帅案周围,试图商议明天会战的对策。但是经过了天都城南的一场恶战,很多人的意志和精神都遭到了极大的打击,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思索明天的对策之上,每一个人都显得疲惫而沮丧,一些人甚至连张口说话都提不起力气。

“无论如何,明天我们绝不能撤军,”铁肩元帅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话题,“如果我们在这个时侯撤军,一定会被神族衔尾追杀,最后我们的命运就和天歌山神族侵略军的命运一样,全军覆没。所以,我们明天必须继续挺军直进。”

“我们无法取胜,”狮眼王想了很久终于叹息着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面对自己亲人和战友的死灵,今天的战斗中,我甚至不得不和自己亲如兄弟的几名将官的死灵浴血激战,在那一刻我甚至希望自己被他们杀死,这样就不用面对眼前残酷的一切。连我的心里都有这种想法,可以想像其他战士所面临的压力是多么巨大。如果继续和这死灵大军作战,总有一天我的战士们会精神崩溃的。”

“现在是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也许当初仓促出兵是一个错误?”一直默不作声的都蒙忽然说道。

“胡说什么,你这个该死的侏儒!”在他身边的兽人族虎牙恶狠狠地推了他的脑袋一把。

“大家别吵,现在我们的联军处在生死关头,你们也看到了,妖精王国的那两个王子今天晚上没有来帅帐,相信他们已经和神族达成了和解,想要退出这场战争。如果我们不能够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获胜,我们的联盟将会面临分化瓦解的危险。”银锐厉声道。

“那你有什么好点子吗?”虎牙涨红了脸,大声问道。

“有什么好点子?我说我们应该去忘记,忘记所有已经死去的亲人、朋友、战友,忘记他们的容貌,忘记他们的笑容,忘记他们的一切。我们应该舍弃这些令我们软弱的亲情、友情,甚至,甚至爱情。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就没办法赢得这场战争。”银锐大声道:“今天我们之所以被那些该死的死灵大军逼得走投无路,就是因为我们太软弱无能,我们身上背的包袱太多了!”

“难道你想要我们都变成六亲不认的冷血杀手吗?”铁肩元帅第一个不同意,“那不是变得比神族还要可怕,我……我无法接受。”

“就是因为我们无法放弃,所以我们才被神族逼得无处容身。我们如果豁不出去,就打不赢这一仗,事实摆在眼前,我相信到现在你们每一个人都该很清楚。”银锐狠狠地说。

“天雄,对于明天的战争,你怎么看?”一直没有发言的落霞忽然转过头,对天雄说道。

营帐内激烈的争论声对于此时的天雄就仿佛在远处海水的波涛声一般飘渺幽远,无法令他有任何反应,他的神思完全沉浸在对于到达天下大陆以来每一场战斗之中。了望塔之战、浮云之都防卫战、天空拉锯战、天歌山堡垒之战、霞都之战,这一个又一个对于他来说辉煌无比的战斗无不伴随着一个又一个战友的辞世。浮云之都的防卫战中,他失去了错西先生;天空之战,他失去了彪洪和铁疾黎;霞都之战,他失去了铜山将军。奇怪的是,当战争终于取得胜利的时侯,他一盼间就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几乎很少有时间来想起这些永远逝去的战友。现在想起来,他却并不感到内疚。因为一直以来他在恍惚中都会觉得这些阵亡了的战友们其实就守在自己身边,陪伴自己度过一个又一个艰苦卓绝的时刻,给自己力量、信心和勇气。他相信自己为天下大陆所做到的一切,都是这些战友们生前一直想要实现的愿望。

而现在,当他比过去的任何时侯都接近胜利的时刻,这些昔日的好战友忽然之间变成了敌人的傀儡,被神族法师操纵着,仿佛崇山峻岭一样挡在自己面前,成为了通往胜利之路的最大障碍。他感到心中赖以为继的力量源泉在这一盼间开始萎缩削弱,而一直以来自己具备的强大信心和勇气也仿佛渐渐开始枯竭。

难道真的要舍弃对于这些战友的怀念,要战士们舍弃对于故人们的亲情,才能得到一场胜利吗?那么这场胜利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大到令人无法承受。

天雄不由自主地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背后,终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暗忖:“天下剑断了,芥子袋没了,现在的我两手空空,什么凭借都没有,如何再次带领这些信任我的战士取得胜利?也许,当初决定重新回到联军是一个错误?我只是为他们带来了虚假的希望,我只能成为让他们再次从希望陷入绝望的罪魁祸首?”

“天雄,你怎么了,你……你没事吧?”落霞关怀的问侯仿佛梦中的溪水缓缓流入天雄的耳中。

“哦,我没事。”天雄仿佛刚刚回过神来,抬起头看了看落霞,略带茫然地说。

“天雄,你也认为我说的不对?”银锐用力拍了一下桌案,大声问道。

随着银锐拍案之声,帐外的传令兵响亮的通报声也传了进来,“虎骑军士官闪鸿求见。”

闪鸿的出现令众人感到一阵愕然,落霞连忙扬声道:“请他进来。”

闪鸿妖异而英俊的面容此刻显得异常憔悴,仿佛刚刚经受了很大的打击,刚一进入帅帐,他就抢前几步来到天雄的座位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沉声道:“天雄先生,我为我妖精族人的行为感到万分悔恨。”

听到他的话,天雄感到一阵诧异,“出什么事了?”

闪鸿的脸上露出羞愧莫名的神色,“妖精王国双城城主已经连夜率领妖精族五十万大军朝南退却,拒绝再和联军共同对敌。”

“哼!和我想得一模一样。”银锐发出一声尖锐的嘲笑。

“唉,”天雄叹了口气,拍了拍闪鸿的肩膀,道:“闪鸿先生不必感到任何惭愧,事实上联军面临困境,妖精族人想要自保,也无可厚非,如果你现在要离开联军,我保证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怪你。”

“天雄先生,我对我族人的行为感到羞耻。在联军节节胜利的时侯,他们忙不迭地来这里抢功,但是联军一旦失利,他们就抽身自保,没有一点真正勇士应有的气节。我闪鸿决定誓死追随联军,直到作战至最后一刻。”闪鸿涨红了脸,沉声道。

“如果你决定了,我也不勉强你,希望你多多保重。”天雄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天雄先生,我坚信你能够为联军再次创造奇迹。”闪鸿抬起头,充满信心地说。

天雄几乎不敢直视他那充满信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摸了摸鼻子,借自己的手掌勉强遮挡住自己的面领。即使如此,他仍然感到自己的脸领一阵阵的发烫,不知是因为对自己无力回天的羞愧之情,还是因为闪鸿灼热的目光本身带来的温度。

闪鸿用联军特有的礼节向天雄敬了一个军礼,激动地说:“天雄先生,我感到非常兴奋。在浮云之都我没有机会和你并肩战斗,一直是我的遗憾,现在能够和你一起与神族的死灵大军激战,这将是我一生的荣耀。”

说到这里,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到怀中拿出一件白色布片,双手托到天雄的眼前,道:“天雄先生,这是我上任长官命我从天都神族兵营偷回来的战旗。他说这是属于你的战旗,现在我物归原主。”

“我的战旗?”

一个似乎早已尘封了经年的记忆犹如清晨天际的浮云,顺着令人神清气爽的晨风飘入了天雄的脑际。他迫不及待地从闪鸿手中抢过那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布片,双手一抖,将这面布片在自己面前展开。

“替天行道”四个工整而稚嫩的大字,赫然出现在天雄的眼前。

天雄只感到眼前的天地一阵震荡,仿佛有人在背后用力推了他一把,令他不由自主地坠入了时光倒流的隧道之中。

恍惚中,他似乎可以清晰听到自己的妹妹天娇天真而热诚的话语——“这是我做的旗,我在上面写了替天行道,作为我们天军的旗,也是哥哥的旗。……可是哥哥不怕死,哥哥不怕,我也不怕,我们都不怕。哥哥,你带领我们,让我们和你一起到人间拯救那些可怜的人吧!……天娇当然相信哥哥,哥哥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那似乎是一万年前发生的事,又恍若昨日。天雄甚至清晰地记得妹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以及自己当时的感受—那种神力加身,仿佛世间任何事情都不会把自己难倒的豪情一瞬间,天雄感到浑身血管中的血液都开始蒸腾如沸,那激荡的热流令他几乎无法默默承受。他想做些什么,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自己能够做到,他愿意放弃一切。

闪鸿再次向他行了一个军礼,退出了帅帐,但是他几乎没有感觉到。落霞凑近他的身边,说了一句话,似乎是在问他替天行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也没有注意。他整个人似乎都沉浸在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激情之中,无法自拨。

直到银锐抬高了嗓音大声问道:“天雄,你认为我的想法如何?”

天雄这才从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中缓缓恢复了过来,转头朝她望去,茫然问道:“你的想法?是什么想法?”

“该死的,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说我们必须彻底放弃亲情和友情这些令我们软弱的情感,组成一支有着钢铁意志的军队,和死灵军团血战到底!”银锐大声道。

“放弃亲情,放弃友情?你是说放弃关于战死的亲人和朋友的回忆,把自己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天雄震惊地说:“绝对不行!亲情和友情是我们力量的源泉,正是因为我们有思想,有感情,有自己热爱的故乡和亲人,我们才能够坚持作战到现在。忘记这些,我们只不过是一群毫无希望的行尸走肉,不需要神族来消灭我们,我们自己就会走向灭亡。”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抵挡现在的死灵大军?事实是如果我们不作出牺牲我们就无法取胜!”银锐厉声道。

“如果我们必须放弃的话,就让我们放弃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吧!”天雄仿佛在这一瞬间做了一个极为重大的决定,他的语气凝重而充满激情,“让我们组织一支神族永生永世都无法想到的军队,我会带领这支军队将亡灵大军彻底击垮,明天,联军的战旗将会飘扬在山南战场的得胜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