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负荆请罪
作者:原野飞鹰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558

北周开国之主宇文觉,原是鲜卑族人。

立国之初,其族人曾大力扶持,相助宇文觉逼迫西魏恭帝拓跋廓“禅让”,登上帝位,成为北周王朝开国帝君。但同时,这些族人依仗其王族身份,又颇排斥外人,尤其不愿让外人掌管军权。宫牧野能出任军方最高职位,可说非常侥幸。

一是因为宫牧野乃三朝老臣,朝中军中威望无人能及。二是王族之中,也确实没有能令军方满意并接受的人物。最要紧的乃是当年宇文护大权独揽,遭宇文觉之忌,故而宫牧野才能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坐上这军方的第一把交椅。

尽管如此,王族仍不放心。仅次于太尉的两个军方要职——军政院左、右大司马,均由两个王族之人出任。

武帝因其母乃汉人,对内外之分颇为淡漠。加之吸取前朝宇文护专权的教训,开始重用能信得过的外人。尉迟鹰能出任禁卫军统领和大内副总管,也是为此。但此举,已引起了王族的不安。只因这两个职位无一不是紧要之至,偏偏又集于一个外人身上。

平灭北齐后,一大批外人因战功而升擢,令王族亲贵愈加不满。而应付的办法,莫过于整治一、二个锋头最劲的人物。以此显示王族的实力和绝对权威。任狂澜正是凭借此点,游说几个王族重臣,取得支持的重要原因。

事情涉及王族与外臣的内斗,就绝不是小事了。尉迟鹰当然深知官场钩心斗角的厉害,被宫牧野这么一提醒,他开始暗暗为自己的项上人头担心了,同时心中感慨万分。

这就是当官的坏处了。也许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就会让你卷入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胜利了还好说,失败了则是莫名其妙地丢了脑袋。

叹了一口气,尉迟鹰道:“事已至此,小弟也只有自请罪责,由皇上处置了。”

宫牧野皱眉道:“贤弟也不必过于担忧,事情应该还未至绝境。老夫仔细想过了,贤弟你还有三点优势,或许可以得脱此难。”尉迟鹰一呆,道:“小弟愚鲁,请大哥明示。”

宫牧野思索道:“第一点,自然是陛下对贤弟的信任和倚重,这是贤弟以赫赫战功得来,并非那些王族亲贵依靠裙带关系飞黄腾达,陛下不会不考虑贤弟的显赫战功。第二点,军方将领之中,毕竟外族人居多,他们也明白目下的形势,愿意为兄弟说话。何况还有老夫和你二哥韩庄撑着,陛下还要卖我们老哥俩一个薄面。”

顿了顿,宫牧野沉声道:“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我大周四周强敌,尚有突厥、吐蕃、南陈等虎视眈眈。此时杀了贤弟,有百害而无一利。相信陛下明白这一点,那些有眼光的王族大臣也应该看到这一点。”

尉迟鹰苦笑道:“小弟明白了。大哥说了半天,就是告诉小弟,小弟尚有利用价值,一时半会还不会丢掉这颗脑袋。”宫牧野脸色微微一变,道:“贤弟此言未免过于尖刻,只不过却也是实情。”

尉迟鹰忽然神情凝重道:“陛下对此事,如何看待?”宫牧野瞅了他一眼,沉吟道:“陛下的态度麽,现下还不明朗,他只说此事待你回来再做处置。”

尉迟鹰思索道:“这么说来,现在陛下的态度就是保住小弟项上人头的关键了。”宫牧野点头道:“正是如此。现在任狂澜那伙人,包括皇太后在内,正向皇上施加强大的压力,但愿皇上能顶得住才好。”

一提及皇太后,尉迟鹰就不禁苦笑,叹道:“皇上事母最孝,他若顶不住,那也是无法可想。”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露出忧色。任狂澜这回最狠辣的手段就是搬出了皇太后,让事母最孝的武帝难以推拒,可见他要除去尉迟鹰之心是如何迫切。

沉默了一会,宫牧野毅然道:“不管怎样,明日早朝,贤弟便在宫门负荆请罪。其余之事,自有你大哥和二哥一力承担。”

尉迟鹰当然明白宫牧野出的主意乃是他目前唯一可行之道,他吐出一口粗气,摇头苦笑道:“如此就有劳大哥了。”

次日天色微明,早朝的钟声刚刚敲过,文武百官正依次进宫上朝。

尉迟鹰一大早便卓立在森严洞开的宫门前,身形如标枪般挺直。今天他穿了全套甲胄,狮盔兽带,金甲蓝袍,腰悬宝剑,益发显得英英姿飒爽,挺拔伟岸。

把门的侍卫是他的下属,见顶头上司立门不入,大感奇怪,上前道:“副总管为何还不入宫见驾,早朝要开始了。”

尉迟鹰摇摇头,直至朝议的钟声响起后,他摘下头盔,解下佩剑,跪伏于地,朗声道:“罪臣尉迟鹰,特来领罪。”

把门侍卫面面相觑,无不愕然。他们身份低微,自然不知其中详情。见平日最受皇上宠爱的顶头上司在宫门前负荆请罪,知道定有大事。谁也不敢多嘴多舌,早有人飞报大内总管颜同。

片刻后,大内总管颜同匆匆赶来,一见面就道:“兄弟这是作甚?还不快快请起。”尉迟鹰摇头苦笑,道:“颜总管不必多管小弟的事。此番小弟犯的事太大,若无圣上降旨,小弟是绝对不会起来的。唉,若是要将小弟推出问斩,此地做法场也是太合适不过了。”

“太阳神剑”之事早已传遍京师,颜同自然十分清楚。此刻闻言,只能道:“兄弟何出此言?此事陛下正与群臣商酌,料想还不至于……不至于……吧?”尉迟鹰谈道:“颜总管不必宽言安慰小弟。抗旨不遵是何等罪名,小弟怎还能幸免?”

颜同一呆,心道:抗旨不遵,的确是杀头的大罪。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敢抗旨?现在只能看皇上是否能法外开恩了。此事涉及皇上和太后,他自然不便多说,只能虚言劝慰两句后,答应将尉迟鹰在宫门外“负荆请罪”之事飞报武帝。

要说交情,颜同和尉迟鹰颇有交情,是真心希望他能脱此劫难。当初尉迟鹰授封三等扬威候,立即劝说武帝封颜同为二等候,位在自己之上,以免外人物议。因为颜同乃王族之人,又是总管。现在尉迟鹰封爵在他之上,容易招人物议,不如再封颜同堵人之口,也保其颜面。

武帝明白尉迟鹰的心意,此举也正好可以取悦王族,当下欣然同意。为了此事,颜同十分感激尉迟鹰。

正在此时,有黄门监唱道:“宣扬威候尉迟鹰进见。”

尉迟鹰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生是死,就看今朝了。当下站起身,向颜同笑道:“假若小弟被问斩,最好由颜兄来监斩,那小弟就再无遗憾了。”颜同一呆,看着尉迟鹰潇洒的笑容,从容的的举止,也不禁被他视死如归的豪情折服。

尉迟鹰龙行虎步,走上金殿。两旁肃立的文武百官无不侧目。尉迟鹰目不斜视,双膝跪下,三呼万岁后,朗声道:“罪臣尉迟鹰,叩见陛下。”

武帝微微一笑,道:“爱卿平身。”顿了顿,问道:“卿家在午门长跪,又自称罪臣,可是因为未曾取回‘太阳神剑’?”尉迟鹰垂头道:“是。臣有违陛下圣喻,故而前来请罪。”

武帝浓眉微皱,心中大感惊异。这几日,朝中大臣纷纷议论此事,他先前并不相信尉迟鹰会违抗他的旨意,但现在这却是不争的事实。而尉迟鹰却一向被他视作不二之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班部中忽闪出一人,紫袍金带、须眉皆白,相貌威严古拙。他先施一礼,然后高声道:“启奏陛下:尉迟鹰乃我大周国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又蒙陛下亲口加封‘大周第一勇士’。如今却连一柄被女贼骗走的宝剑都无法夺回,实在有辱陛下御封和厚望。此事涉及国家体面,臣请陛下将尉迟鹰重重治罪,以正朝纲。”

说话的是太傅王博。他一向就是王族之中反对重用外人最力之人,他出来打这头炮,尉迟鹰倒不觉惊讶。

武帝沉吟不语。班部中忽又闪出一人,目光犀利,神态从容,却是太尉宫牧野。他施礼后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言。”

对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武帝一向十分尊重,当下温言道:“太尉有话请讲。”

宫牧野清清喉咙,道:“陛下明鉴。此番尉迟鹰奉旨夺回‘太阳神剑’为太后避邪驱魔。此等大事,尉迟鹰竟然未能办成,实乃大不敬之罪,理当重重治罪。”

此言一出,不惟武帝,满朝文武无不惊诧。谁不知尉迟鹰与宫牧野私交最厚,为何尉迟鹰落难,他不出言相助,反落井下石,这是何道理?百官面面相觑,只有任狂澜脸上露出沉思之色。

武帝也不明白宫牧野此言何意,奇道:“那依太尉的意思是……?”

宫牧野肃然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我大周立国之根本,也是陛下治国之道,这就是臣的意思。尉迟鹰此番获罪,确实当罚。只不过在降罪之前,臣有一事不明,想请陛下明察。”

武帝点头道:“太尉且道来。”宫牧野道:“陛下请想,尉迟鹰的武功才干,人所共知。一个盗剑的女贼,能有多大本领?那女贼究竟有何手段,竟能令尉迟鹰甘冒杀头之险,空手而回。以致触怒陛下和太后,招此杀身之祸?”

武帝双目一亮,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文武百官也都为此纳闷,不知素日精明能干的尉迟鹰怎会做出这么一件蠢事。若说尉迟鹰被女贼媚惑,倒可解释。但尉迟鹰不好女色之名,天下闻名。只看他府中无妻无妾,便是明证。那么他又是为了什么,拿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开玩笑?

武帝心中也是极其不解,看了看仍跪地不起,默默无语的尉迟鹰。叹道:“此事就让尉迟鹰自己解释一下吧。”

尉迟鹰抬起头,毫无惧色,似乎众人讨论并非他的生死。深吸了一口气,道:“回禀陛下,臣如此作为,实有难言的苦衷。”武帝微微变色,他知尉迟鹰说话从不夸大其辞,他既如此说,必有道理。当即道:“此话怎讲?”

尉迟鹰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容罪臣先从‘太阳神剑’的来历说起。”

武帝点点头。当下尉迟鹰将莫东海如何忘恩负义,盗取神剑。任狂澜如何得到‘太阳神剑’,白夷族人为夺回圣物,历经艰危,伤人无数。自己如何动了恻隐之心,在夺得神剑后,又将宝剑交还给白夷族。诸般事项,一一说明,只隐瞒了自己暗助飞虹从任狂澜处盗取宝剑之事。

武帝显然没想到区区一柄剑,有这许多曲折,也不禁有些动容。手指轻叩御案,沉吟不语。

尉迟鹰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这一席话已经打动了武帝,乘机道:“臣本来天胆也不敢违旨。但念及陛下英明神武,又以仁孝治天下。罪臣若强夺此剑,白夷族作乱倒是小事。但天下人却会如何看待陛下此举,对陛下的圣德又会造成何等影响,臣却不得不考虑。思索再三,臣才出此下策,望陛下明察。”

这一番话说出,武帝更是动容。他本是雄才大略之人,行事最重后果。此刻细细一想,也不由为此事会引起的后果动容。尉迟鹰说得对,区区白夷族作乱倒是小事,但声威的丧失,民心的向背,那可就是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了。

宇文氏政权之所以以“周”为号,乃是刻意模仿一千五百年前的周王朝,其各种礼仪制度,多以古代的周礼为楷模。武帝以发扬光大父兄之业为己任,当然尽可能地复古尊周,最重民心向背,施政也以不扰民为主。

当年宇文护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搞得民怨沸腾、朝野不宁,武帝在诛杀宇文护及其党羽后,立即颁诏大赦,并且改元“建德”,以表示从此北周将以“树恩德于民”的全新姿态。尉迟鹰正是深知武帝的此番用心,所以才会想到以此打动武帝,巧妙地让他思索强夺“太阳神剑”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

太傅王博冷笑道:“区区一柄剑,怎会惹出如此后果?尉迟大人未免有些过于夸大其辞了。”尉迟鹰微微一笑,道:“王大人若不信,只须亲自往白夷族走一趟,便知其人对此剑是如何看重了。”

王博语塞,西阳候宇文温出班道:“陛下,就算尉迟鹰所言是实。但我大周以法立国,律法森严,方能服众。尉迟鹰既犯下大不敬之罪,按大周律法,理当问斩。”

武帝看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宫牧野看在眼里,知道武帝已经为尉迟鹰所打动,心中暗喜。再看军方的众位将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对宇文温的提议大为不满。

殿帅韩庄知道现在是时候了,出班施礼道:“陛下,尉迟鹰虽有抗旨不遵之行,但起因却是为陛下和我大周。正所谓罪无可赦,却情有可原。若因此将尉迟鹰杀了,恐怕会令军民寒心。为一柄区区的宝剑,令陛下圣德有损已是不该,若再因此先斩大将,更要令各国公卿耻笑,还望陛下明察。”

武帝默默扫了群臣一眼,不觉一阵为难。

先前他不知“太阳神剑”来历,所以听从母命后之命,令尉迟鹰夺取神剑,如今却惹出这许多麻烦,不但牵扯出一个部族,还可能对他致力追求的“德望”有损,心中不由好生后悔。他是雄才大略之人,深知天下尚未统一,人民衣食不丰,君主更应自律,以身作则。现在为了一柄剑,实在不值。

何况从另外一个角度,也不能杀尉迟鹰。因为杀了尉迟鹰,必然会引起军方的不满,将士心寒,必然会阻碍自己的一统大业。但现在涉及王族,他们毕竟是自己的亲族,有着血浓于水的关系。何况这柄剑还涉及了皇太后,若不将尉迟鹰重责,自己何以面对太后?

群臣均知武帝现在尚未下最后决心。武帝一向处事果决,如今为了尉迟鹰迟迟难做决断,可见他心中正左右为难。群臣谁也不敢再发一言,静静等待武帝做出决定。

这其中,数尉迟鹰和任狂澜最紧张。尉迟鹰是在想武帝若真不念旧情,自己是否应该设法逃脱。否则若就此死了,岂不冤枉?任狂澜则担心武帝会念及旧情,让尉迟鹰这冤家对头逃出生天,那时再想抓他把柄,难矣!

沉吟许久,武帝终于下定决心。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不顾亲情。为帝王者,更要如此。如今一统大业尚遥遥无期,先斩大将,自乱阵脚,乃愚人之举。反之,留尉迟鹰一命,既可得军心民心,又能使尉迟鹰感恩戴德,可谓一举两得。

想到这里,武帝开口道:“诸位爱卿,尉迟鹰虽犯大不敬之罪,确实情有可原。且又是初犯,现将他摘去封爵,革职留任,以观后效。大家以为如何?”

尉迟鹰心中大喜,相比较而言,革职留任已经是最轻的发落,慌忙谢恩。宫牧野、韩庄等也大为满意。只有任狂澜、王博等人心中大叹晦气,但既知武帝心意如此,谁也不敢多言以免触怒龙颜。

因为尉迟鹰最厉害的一着就是将“太阳神剑”和武帝的“圣德”联系起来,指出强夺“太阳神剑”必然会令白夷族造反,天下百姓也会因此将武帝此举视作“失德”,试问谁敢担负武帝“圣德有损”的罪责?

既然知道了武帝的心意,尉迟鹰大感振奋,武帝毕竟是有志于天下的君主,自己没有拣错辅佐的人选。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事,此时不说更待合时,忙道:“陛下,臣尚有一事回禀。”武帝大感奇怪,道:“卿家还有何事?”

尉迟鹰道:“此事是关于那些目前让关押在驸马府的白夷族人。这些人不服王化,行事鲁莽,虽然应当惩戒,但若陛下能加以宽恕,当可令这些化外之人更加感念陛下圣德……”

武帝笑道:“不错……爱卿言之有理…驸马……”任狂澜急忙出班施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对任狂澜搞出来的这件事,武帝相当不悦,皱眉看了一眼任狂澜,缓缓道:“‘太阳神剑’之事到此为止,此事朕自会向太后解释。那些白夷族人虽有过错,罪不致死。你立即将府中关押的人犯放了,日后也不许派人前去为难。”他知任狂澜心胸偏狭,睚眦必报,故而加上最后一句。

任狂澜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低头道:“是,臣遵旨。”

散朝后,尉迟鹰一身轻松,想不到如此轻易就帮了白夷族的大忙,自己还保住了脑袋。可见自己当年选择正确,武帝的确是作大事的君王,一统天下当不是镜中花、水中月。

宫牧野、韩庄等与他交好之人,纷纷前来慰问。尉迟鹰再谢两位哥哥。他本想请两位哥哥过府小聚,但想想又十分不便,只好请众人见谅。

原来,按大周律法,革职官员要在家中闭门谢客三个月,以作反省。尉迟鹰自然不宜在此时大宴宾客,广聚同僚,以免被那些不喜欢自己的御史参上一本,徒惹麻烦。

不过,尉迟鹰虽被革职,却仍留任。虽被摘去封爵,却仍掌管禁卫军和大内侍卫。换言之,尉迟鹰仍是军方乃至大周举足轻重的人物。

闭门反省,尉迟鹰反觉胸怀舒畅许多。自投身庙堂以来,每日忙忙碌碌。难得有此闲暇,倒也乐得清净。每日幽居府中,习武练剑。间或与闻人宏纵谈天下,对弈解闷,日子过得甚为逍遥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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