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帆船12起航
作者:sydneymoon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2953

艾瑞拉历537年10月15日。

凉爽的秋风在艾索米亚中部小城里尔斯的街市中穿行。晴朗的天空,浅灰色的云朵衬着一轮明媚的日头。也许是天气有些寒冷的缘故,那纯净的阳光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到了中午,风向忽然转变。南风呜呜的叫着,不知从哪儿带来了大片的乌云,层层叠叠的,把里尔斯南面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从地面上仰望,厚厚的黑云一直堆砌到天顶,如同身在井底,看着漆黑的井壁一般。奇怪的是,北方依然是一片晴空。里尔斯的人们纷纷拥上街头,对着天空中的奇景指指点点。

天空的异象仿佛在预示着,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里尔斯狭窄曲折的街道上疾行,所过之处一片混乱。不小心被撞到的孩子的哭声,女人安慰孩子的声音,以及男人的叫骂声乱成一片。一辆装满蔬菜的货车不幸被撞翻在地,嫩绿的芥菜头和紫色的茄子顿时满街乱滚。

从这些士兵胸甲右侧的小标记,以及盾牌边缘处露出的漆成青绿色的牛皮上,可以知道这些人是里尔斯城主,修兰伯爵的私家军队。

果然,步兵后面又出现了十几个骑兵的身影,为首的一个,骑在一匹高大的红马上的,正是修兰伯爵。只见修兰伯爵端坐在马上,低头沉思,眉宇间流露出焦虑的神色。

此刻他想着卡扎利斯侯爵的嘱托,忧心忡忡。侯爵驾临修兰家,本来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直倍受压制的修兰家族很可能就此时来运转。但事情若没有办好,那么修兰家的前景恐怕就更加惨淡了。

如果马休斯爵士所说属实,那艘开往龙翼王国的船确被身份不明的人物所劫持的话,可以想见,对方是绝不会等到开船的正点出发的。船现在已经离开里尔斯码头也说不定。

早些时候,修兰伯爵已经派出快马到码头去传话,拦截那艘航船。另一方面,他让马休斯爵士到艾索米亚驻军营地去调派人手。军营设在城门之外,从那里赶到码头也更方便,不至于在窄巷里卡住。

能做的修兰伯爵都已经做了。但能否答偿所愿,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修兰伯爵催动马匹,带着骑兵从主路旁的一条捷径超了过去,赶在步兵前面。老实说,之所以出动步兵,主要是做给侯爵大人看。他并不指望用到他们。但那些劫船的人是否会乖乖就范?伯爵心中也存在些许不安。好在侯爵说过,公主一直是在密探的严密保护中,即使事情闹的大了,变成双方抢船的局面,公主那儿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大人!大人!”

忽然有人在后面大声叫喊。因为马跑的很急,第一个“大人”的声音还在附近,后面的就远远的听不大清楚了。修兰伯爵勒住马匹,回身向后面张望。一个修兰家的士兵从后面追了过来。跑到修兰伯爵面前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弯着腰半天讲不出话来。

“有什么事?快点讲!”修兰伯爵急道。

“是……是!那个艾拉医生的下落……”

修兰伯爵生气的拨转马头就走。

这种时候谁还理会那女人的事。

“大人,大人!”士兵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好跟在马后面跑,继续报告:“那个艾拉医生大概上了往斯拉堡的航船!”

“什么?”

修兰愣了一下,把马又停了下来。

如果骗子医生上了船,倒不是件坏事。

“不能完全确定,不过……”

“快说!”

“是、是。上午我们到卡曼家后面的诊所抓人时,那里已经搬空了……”

“已经知道了!”修兰忿忿的打断道。

“是。刚刚有人说在市集看到了那个红头发的小孩,就是艾拉的跟班,不知在那找什么人……”

“怎么没把他抓住?!”

“本来要抓的,正要动手,斜刺里冲过来一辆马车,那小孩看见了,立刻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是奥修伯爵,他不停的喊,‘别跑啊,李维!艾拉,艾拉医生到哪儿去了……’”

“然后呢?”

尽说些没用的!修兰伯爵虽然生气,也没时间跟他多说废话了。

“其他人跟着追去了,我在市集等着报信。刚刚送信的人回来,说马车跟着那小孩一直跑出了城门,往码头的方向去了。那边除了码头没别的去处,所以……”

修兰伯爵催动马匹,瞬间就把那个罗嗦的士兵落下很远。

得!伯爵在心里说,现在问题已经全跑到船上去了。希望那船别跑了才好!

不,绝对不能让它跑了!

骑兵们穿过窄巷,幸运的没撞到人,又回到正路上。由于被那个士兵耽搁了一段时间,他们仍落在步兵队后面一点。又向前追了几十米,远远望去,前面又乱作一团。只见修兰家的士兵们向冲锋似的往前挤,却一步也走不动。远处烟尘大起,人喊马嘶。伯爵想了一下,记起那混乱的地方是一个丁字路口。穿过路口再向前走不多远就到城门。

可他们却偏偏卡在这里!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修兰伯爵大喊,居然没有人回头。他愤怒的举起马鞭往人堆里乱抽。士兵们惨叫着四处躲,场面更加混乱了。终于,有一个小队长明白过来,跑向了伯爵。

“快说说怎么回事?怎么卡在这儿了?”修兰伯爵急得眼睛都红了。

“大人!卡曼家的兵从丁字路另一边过来了,跟咱们抢路!前面已经起了冲突,听说是拿盾牌相互撞击!靠!他们卡曼家的算什么东西!弟兄们都想冲上去帮忙,可是道儿窄,都卡死了,挤不上去!”

“白痴!”修兰伯爵大吼道,一鞭子劈头盖脸的扫过去。那小队长却机灵得很,一边惨叫,一边挤到人堆里去,不见了。

修兰伯爵挥舞着鞭子,带领骑兵们向着人堆冲了进去。丁字路口乱成了一锅粥,一锅煮沸了的粥……

过了不知多久,场面才总算控制住。里尔斯城的两大贵族,宿敌修兰伯爵与卡曼伯爵在路口中央成功会师。周围堆积着灰头土脸的两家士兵。两人互相看看,修兰伯爵的头盔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头发也弄得乱七八糟,卡曼伯爵更惨,脸上都是灰土,还破了点皮,大概是从马背上掉下去一次。彼此都狼狈不堪,谁也别笑话谁。

非常明显,两人的目标是一样的。一定也有人找上了卡曼伯爵,请他帮忙把船拦下来。

不过,肯定是比不了卡扎利斯侯爵。

想到此处,修兰伯爵不由得又感到有点得意。他哈哈一笑道:“好久不见,伯爵大人!”

卡曼伯爵还未答话,一个声音从附近的一幢房屋顶上传了下来:“没时间叙旧啦,修兰伯爵!”

众人都抬起头,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神采飘逸的老骑士正蹲坐在房顶上,似笑非笑的往下看。

那是马休斯爵士。

“你怎么还在这?”修兰伯爵气急败坏的问。不只是因为丢丑被他看见,更重要的是,按照时间推算,马休斯早该到驻军营地了。

“没办法啊。”马休斯爵士摸着后脑勺,笑嘻嘻的说:“这儿这么乱,要是不上来躲着,肯定被踩死!”

很明显是有意怠工!修兰伯爵立刻就明白了,自己不该叫马休斯到兵营去调兵。

现在还不到正午,对老骑士来说,自己与安勒克斯的赌局还没有结束。如果安勒克斯提前把船开走了,那是安勒克斯不守信,安勒克斯理亏。但如果是马休斯不到正午就带着士兵去接管船只,那是马休斯违背赌约。虽然安勒克斯从一开始就打算要把船劫走,而且对违背了协定的一方也没有规定什么惩罚,可马休斯还是会遵守赌约到最后。

否则就不是“艾索米亚骑士之光”马休斯。

并且,如果不是打赌,安勒克斯还是会从马休斯手中把公文抢走。那时就是殊死搏斗。在这样的战斗中输掉的马休斯,即使安勒克斯不伤害他,老骑士也会羞愧自尽而死。对手既然是号称大陆最强的安勒克斯,年迈的马休斯就绝无胜算。

对于这一点,马休斯也知道得很清楚。

两个骑士互相敬佩,但又有着不同的立场。

现在想想,当时就知道一切的安勒克斯会采用打赌这种方式来夺走公文,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马休斯决心守住约定。无论以后两国会否交恶,两人的立场会有怎样的改变,在谈判席上唇枪舌剑也好,在沙场上兵戎相见也罢。

修兰伯爵狠狠的瞪了马休斯一眼。现在后悔,可能已经晚了。

……

两位伯爵相互交换了意见,知道彼此的目的果然是相同的。甚至在收拾可恨的艾拉这件小事上都惊人的一致。在两位伯爵大人带领下,修兰家族与卡曼家族合兵一处,继续向码头进发。

这是里尔斯人近一百年来最团结的一次行动。

在城门外的艾索米亚驻军处,又有二百名士兵加进来。马休斯果然隐瞒了公事。不过,当务之急是赶往码头。马休斯的事,秋后再算。

士兵的总数扩大为步兵九百名,骑兵一百名。上千人浩浩荡荡的杀向码头。

后面还有无数的市民远远跟着,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蛇和蟾蜍居然变成一家了。

嘈杂的脚步声,盔甲摩擦声混成一片,听得人心烦意乱。两家的士兵有意不把步点踩在一处。修兰伯爵心中的不安随着到码头的距离缩短而扩大。他真怕自己到了码头时,面对的只是扑面的寒风与空荡的水面。

***

“马上开船。”

安勒克斯望着简陋而冷清的里尔斯港。天空中乌云越聚越多,黄绿参半的小山岗上,黑色的云影像绢纸被露水润湿了似的,渐渐扩大。

他有意把视线绕过了一辆华贵的马车。马车前面正有一个形容猥琐的老头,掂着脚跳来跳去,大叫着“艾拉,艾拉”,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不过看那架势,他推测“艾拉”可能是个女人的名字。

因为奥修伯爵本人就是对老色狼这个字眼儿最经典的诠释。第一次见面的人也一看便知。

这种老而不尊的家伙安勒克斯是最看不惯的。即使有船票,他也不会让他上船。

船提前出发的事,看来知道的人不多。

不过,这能否瞒过安德列公派来的杀手们呢?

多半不能。但自己和公主日夜兼程,即使有杀手一直跟着,想必也相当仓卒,一旦有变故,很难有机会通知同党。船出发的日期提前了一天,至少可以缩减敌人的数目。况且,我现在的名义是“船长”,手里还握着二十几个艾索米亚士兵的指挥权。已经是不能再好的局面了。

这都要多谢那位老骑士呢。

“可是,还没到时间。不会有乘客被落下吧?”

一旁的奥马小心的问道。他的个子比安勒克斯高了一头,但气势却远远不及。

虽然对安勒克斯的身份还有所怀疑,对他那盛气凌人的态度还心存不满,奥马发现,自己正一天天的为这位“船长大人”所吸引。安勒克斯这个人,有着这样一种气质。无论他再怎么骄傲,再怎么冷漠,也让人感到理所当然似的。某种意义上说,安勒克斯很可靠,比那些外貌看来可亲的人更可靠。至少,他会对你做出来的事,不会比他那张臭脸更差!

“马上开船。”安勒克斯面无表情的重复了一次。

此时乘客们多半聚在甲板上。他们有的望着里尔斯的方向,——里尔斯被对面的小山岗遮挡,在斯瑞姆河上是看不到的,有的望着天空和空阔的水面,都现出愉悦的神情。码头里还系着两艘较大的帆船,以及数十艘小船,但几乎没有什么人在。那些船只都无力的横在河水里,飘飘荡荡。

听到开船的命令,附近的很多乘客都现出放心的表情!

对逃犯们来说,船长无疑是做出了英明的决定!也不知这个船长怎么这么英明,停售船票啦,提前出发啦,禁止以送客为由登船啦……每件事都合乎乘客的心意!

有的乘客还兴高采烈的哼起了小曲。

“我看见纯洁的天使。她对世上丑恶的是,一无所知!”

“李维。这首歌……”艾拉蹙着眉说,露出了一副可爱的烦恼模样。不过她当然是假烦恼。看着奥修伯爵在岸上又蹦又跳的,嗓子都喊哑,她开心着呢。

“嗯?这歌怎么了,不好听吗?”红发的少年问。

“不是——这首歌,那么纯洁,那么温柔,怎么听都像是为我写的。啊,里尔斯,离开了艾拉的你是否被寂寞重重围裹?”她自作多情的向里尔斯的方向伸出纤细的手。

岸上的奥修伯爵跳得更欢了。他以为艾拉是冲他挥手。

“才不是呢。”李维鄙视的瞥了艾拉一眼。

这是为了蒂丽菲尔的歌。他在心里想。再见了。蒂丽菲尔。虽然没能当面向你道别。我早该告诉你的,这首歌,就像是为你所作,由你来唱一定很合适!

少年闭上眼睛。这时有一道轻柔的小旋风,越过水面向他吹来。清新的、加莱克斯草的香味儿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他微笑着,感觉仿佛置身于蒂丽菲尔温柔的怀抱。

数十支船桨拨打着水花。帆船慢慢驶离了里尔斯码头。

“停船!快停船!”

忽然,岸上有人大声叫喊。李维惊讶的睁开眼睛,向码头望去。只见码头上站着数十个士兵模样的人,一边大声喊叫,一边挥舞着两手。更多的士兵从小山岗的两侧绕过来,越聚越多。很快就把码头挤满了。

这些人都站在河岸上,不停的向船招手,乱哄哄的,像一群被河水阻住去路的蚂蚁。

这时,又有数十个骑兵从低矮的山头上冲下来。为首的一个骑士没有戴头盔,披散着头发,胯下骑着一匹火焰般艳红的战马,格外显眼。

步兵们迅速向两侧分开,为骑兵让出一条路。骑兵们排着长队,一直冲到岸边才停下,又展开队形,摆成了沿河而列的阵势。

似乎听到了某个号令,士兵们的叫喊声忽然停下。等他们再开口时,喊声就整齐多了,终于能听出他们在叫什么。

“快停船!这是修兰大人的命令!”

船上的乘客们都走上甲板,挤在靠近码头一侧的船舷边上,向岸上张望。很多人都面带着惊恐的表情。

“继续前进。”

安勒克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给乘客们服下了定心丸。

“船长。”奥马疑惑的看着安勒克斯,提醒道:“城主修兰伯爵可是亲自到场,那个骑红马的骑士就是……”

“从里尔斯到斯拉堡港的航线属艾索米亚骑士团直辖。”安勒克斯淡淡的说。

他右手按在剑柄上,气定神闲的走向船尾。奥马只好也跟了过去。乘客们纷纷让路。

这时船已经更正了航向,船头正朝着斯瑞姆河的流向,航行的速度渐渐加快。但因为即将下雨,没有什么风,帆只是静静的垂着。单靠人力,想再把船开得快些却是不可能了。

安勒克斯默默的注视着河岸上的一千里尔斯兵,骑红马的修兰伯爵在人丛中格外显眼。安勒克斯高傲的扫视着里尔斯兵,心里怀着两军对垒时,由于对手的疲软而不能杀得尽兴的那种牢骚。

修兰伯爵也正看着安勒克斯,猜到那威武的骑士就是控制着船的劫匪。他不认得安勒克斯。不过,对手是谁,伯爵也并不在乎。伯爵唯一重视的只有公主。无论怎样,他都不能让船跑出里尔斯港。

对修兰伯爵而言,这是赌上修兰家族前途的一战。阻隔在自己与飞黄腾达的野心之间的斯瑞姆河,就是他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战场。

“征用港口所有的船只,马上。士兵以船只为单位自由分组,追击航船。一旦靠近,强行登船。把船抢过来!”

“是!”一个骑兵开始沿河奔跑,传达修兰伯爵的命令。

“修兰伯爵。”卡曼伯爵似乎对修兰伯爵的决定有些怀疑,“那船已经离岸很远了……”

“没有风,只靠人力,大船的速度一时还起不来。”修兰伯爵解释道。

他无疑是正确的。片刻的迟疑都只会误了时机。

“原来如此。”卡曼将信将疑的把视线移向河面。

步兵们迅速的登上岸边的小船。有的船挤满了士兵,有的却只做了两三个人。因为修兰家族与卡曼家族的士兵不合,又再次发生了一点小摩擦。但不管怎样,很快就有十几艘小船离港,朝着大船奋力的追了过去。因为大多数船上都只备了三、四支船桨,根本不够用,没有分到船桨的士兵就用盾牌划水。有两名士兵因用力过猛而不慎落水。

“大人,那两艘大船……”派去传信的骑兵又赶了回来,指着两艘大型帆船,向伯爵询问。

“算了。短时间内无法开动它们吧?现在速度是最重要的。……不,还是叫人去准备一下,也许用得上。”

修兰伯爵的眼睛死死的粘在那大船上,一点也不移开。现在,能用的小船都已经下了水,向大船划了过去。数十艘小船排成细长的锥形,紧跟在大船后面。从河岸上望去,无法分清距离有多远。但小船的加速能力优于大船,这点总是不会错的。

修兰伯爵紧攥着拳头的右手神经质的抖动着。他心急如焚,可纵使他有百般力气也都使不上。所能做的,只有向秩序之神奥德虔诚祈祷。

河岸上还留着半数的士兵,大声呐喊着。但那艘航船又怎么会停下来呢?

所幸的是,士卒用命,小船的速度很快超过了大船。跑在前头的几艘小木船已经距大船不足十米,几乎伸手就能摸到大船坚硬潮湿的侧壁。

几个站在船尾的乘客朝士兵们投下了惊恐万状的眼神后,抱着头逃到前面去了。这无形中鼓舞了士兵们的士气,他们划得更卖力了。

那几艘小船里挤满了里尔斯兵,十几面盾牌飞快的拨水,看上去十分热闹。原本只能载五六个人的小船,现在却塞着七八个劳力,船速当然慢不了。

在最前面的一艘小船里,坐的是五个修兰家族的士兵,和一个戴顶毛毡帽的男子。士兵们虽然不认得他,那毡帽一角飞鹰盟的徽记他们都是认识的,也就没拦着他上船。

这个男子正是飞鹰盟的西斯。

西斯一边用力的划桨,一边仰着头向大船上张望。他离大船太近,马鞍形的船艉几乎遮盖了西斯的整个视野。他只能看到桅杆顶端挂着的艾索米亚的白色旗帜,无精打采的垂下来。船的两侧,数十支巨大的船桨整齐的切入河水中,再带着白色的水花翻起。不过频率比西斯他们就差得多了。似乎大船上划桨的人都没什么精神。

纷乱的水声激荡着西斯的鼓膜。不过他的脑海中却一片明净。和修兰伯爵一样,西斯所惦记的也只有船上的某几个人而已。其它的东西不能扰乱西斯的心神。

那几个铁匠应该在船上吧?

西斯想。能否追上大船,已经不是西斯担心的事。身在河流中的西斯比修兰伯爵有更确实的把握。

登船只是时间问题!

可就在这时,从船的一侧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声浪野火一般掠过水面向西斯他们袭来。没有半点前兆!

他几乎被震得昏死过去!

原来那艘载满问题人物的帆船开炮了!

是空炮。

安勒克斯向里尔斯兵发出了明确的威胁!

“船长!”奥马愤怒的大喊道。

安勒克斯皱着眉头捂住了耳朵。

“你居然真的开炮!”奥马高声指责安勒克斯。两人身边围着几个好事的乘客。从他们脸上轻松的表情来看,似乎大船的安危事不关己,应该都不是在逃犯。

“怎么样?他们后退了没有?”

安勒克斯根本不理奥马,向一个肤色黝黑的巨人发问。那人站在甲板上,好似一尊铁塔。所谓登高望远,以这位的身高,不用登高,视野想必也很好。

患难识真交!船上的几个主要逃犯早就嗅出了彼此的气味,结成一党了。

“没。”巨人摇了摇头。“又追上来了。那个骑红马的刚刚向他们挥手,大概是下了死命令!”

这个巨人,就是艾索米亚传说三铁匠中被飞鹰盟缠得最死的格斯拉。

格斯拉为人豪爽,但也时常大手大脚。自从二十五岁那一年打造出毕生的杰作“粘土”以后,就再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作品。

俗语有云,坐吃山空。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格斯拉在达文晃荡的那几年里,经常有人替他付帐。结果就是,格斯拉欠了飞鹰盟不少的钱。

所以格斯拉逃了。他逃走的理由,远比两位同伴,比尔和普雷特充分。而欠人钱的事,为了大丈夫的脸面,他又没跟他们说。一旦被飞鹰盟的人找到,而比尔和普雷特又在身边,那时可就大大不妙。

格斯拉是铁了心离开艾索米亚的!即使要他动手把追来的小船打翻,为了脸面,格斯拉也做得出来!

“该死!”安勒克斯此时也笑不出来了。他万万没有料到,里尔斯人会舍命来追。米亚梅公主绝不是艾索米亚的敌人,他们没有理由这么卖命。

那么,这船上一定还有某个麻烦的家伙!

可惜,这种准确的觉悟对此时脱困并无帮助。

“填充炮弹,压低角度,向水面发射!”安勒克斯咬咬牙说。

“船长!那些都是里尔斯的士兵!”奥马站在保护同僚的角度提出了软弱无力的抗议。

安勒克斯拿出公文,高举起来说:“这是艾索米亚骑士团第一将军,圣骑士拉尔达亲笔签发的公文。本舰负有高于一切的使命!”

……

西斯在半身麻痹的情况下死死的扳住船舷,终于没有落下水。他扶着船舷,把头放在水面正上的位置,呕出了许多肮脏的秽物。天空中,半天的乌云,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的明亮的太阳,在清澈的斯瑞姆河河面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令西斯一阵眩晕。

他挣扎了好一会才渐渐恢复过来。四下看看,除了一个体格强健的,士兵们都昏过去了。他看了看已经离得远了的帆船,发现从船尾附近的地方探出了半截漆黑的炮口,黑色的烟从炮口中盘旋着升上去。刚刚他们离那炮口只有几米远的距离。

楚奥斯神力炮?西斯揉了揉眼睛。视线模糊,但他确信自己看到的,正是艾瑞拉炮。那是艾瑞拉文明留下来的东西,据说全大陆也只有十几门。

想不到这艘航船上居然有!

看来三铁匠找上这艘船,算是找对了!

西斯推了那个还在半昏迷状态的里尔斯兵一把,从身边一个人的手里把船桨取了出来,递给了他。

西斯冲着那人点了点头:“继续前进!”

那个失去了意识的可怜家伙,麻木的再次开始划船。只剩两个人,他们的速度慢了许多,但因为刚刚的炮击,里尔斯兵都不敢靠近大船,因此西斯的小船还是处在前列。不过越来越落后罢了。

如果修兰伯爵还有余力向他们伸出双手,他一定会嘉许的竖起大拇指。但修兰伯爵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刚刚一声雷鸣般的炮响,也把修兰伯爵震得不轻。他攥着缰绳的手掌已经满是汗水,顺着缰绳滴滴答答的落在红马的脖颈上。

那炮声,既是表明了犯人的意志。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的了!

他们怎么会这么坚决?莫非有人发现了公主的身份,想要把她劫出国去?

不!不可能!

修兰伯爵断定。而且无论船上的情形怎样,修兰伯爵也已经不能回头了。

“轰!”

又一声巨响!紧接着,在远离里尔斯人的小船的地方,激起一道冲天的水柱。白色的浪头一直飞向高空,像要冲破云层一般。所有人都被这壮观的景象震撼了,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默默的看着它达到顶点,再颓然坠落,在斯瑞姆河水面上砸出一眼深深的井。那井不断缩小,白色的外延却慢慢扩大,被吸进去的河水形成一个亮白色的漩涡。斯瑞姆河大口大口的吸着云气,像要把整个水域,连同里尔斯所在的平原和丘陵都吸进去一样。

然后,几乎是一个瞬间,又有一支白色的水箭从漩涡中心射了出来。河水从那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一直扩散到岸上很远很远的地方。整个大地仿佛都在震颤。

冰冷的、带着腥味的河水直扑到修兰伯爵和士兵们的脸上。他们都僵立着,任凭河水冲刷,一动也不能动。

河里的小船几乎都被打翻了。只有距离大船较近的几艘,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力量保护着,平安无事。

“撤退!全体撤退!”

卡曼伯爵声嘶力竭的喊着。他倒是在艾瑞拉炮开火后第一个开口的人。士兵们回过神来,开始疯了一样的往后跑。

“站住!都站住!”修兰伯爵也大喊起来。他的头发海带般的挂在脸上,湿淋淋的,狼狈不堪。修兰的眼睛血红血红。

修兰家族的士兵都机械的停下了脚步,一会看看伯爵的可怕样子,一会又用羡慕的眼光看看隶属于卡曼家的同僚们。后者正退潮一般的漫过平地和小山,势不可挡。

艾索米亚王国驻军则一动不动。他们不是听了修兰伯爵的命令才留下,也不是吓得傻了。

那船上有艾瑞拉炮的事,他们本来就知道,因此受惊吓的程度稍轻一些。不过即便如此,这些人也都刚刚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恐惧。

“继续追击!”

修兰伯爵咬牙切齿的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把手下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决定赌上一赌。船可能已经被逃犯们控制了。开炮示威的事做得出来,但真正要对着码头开炮,这是会引发战争的大事。他不相信那些劫匪,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有这个胆量!

即使赌上自己的性命!

“可是大人,”一个骑兵战战兢兢的说,他们都以为修兰伯爵已经疯了:“没有船可用了。”

“那两艘大船不是还能用吗?”修兰伯爵指了指停在码头的两艘大船。

他决定亲自去追。即使不能马上追到,无论追到哪里,他也要追下去。

……

此时帆船上的人们,也被刚刚那一炮吓坏了,除了艾拉、普雷特等几个邪恶至极的家伙尚有闲心对艾瑞拉炮的威力发表赞叹之外,大多摆出一副傻乎乎的表情。

“船长。下一步要做什么?降下艾索米亚的王旗,升起黑旗吗?”奥马讽刺的说。

“升黑旗?升黑旗做什么?我们又不是海盗!”安勒克斯答道。

其实安勒克斯也不敢再开炮了。他只是知道船上有大炮,没想到却是堪称人类破坏力极限的艾瑞拉炮。艾瑞拉炮是借用楚奥斯神的混沌之力攻击,同时以相反的奥德神的秩序之力自保,避免受到混沌之力的反振。此时开炮时为保护船体形成的淡蓝色的奥德阵还没有散去,暗蓝色和亮蓝色的魔法符文在大气中游动,发出轻微的“啪啪”的响声。那是个以炮口为中心的直径几百米的魔法阵。处在阵内的几艘里尔斯小船,也因为艾瑞拉炮这个自我保护的机能逃过一劫。

而且,开船的都是艾索米亚兵,开炮吓唬人的事做做还可以,真让他们开炮轰击港口,那是万万不能。

反正,里尔斯人也不会追来了。安勒克斯相信。

“安勒克斯,”格斯拉忽然开口道,他的声音有些犹豫:“好像……那两艘大船正在开动。”

“什么?”安勒克斯惊道。

立刻有几个人快步跑到船舷旁,向着港口里的两艘大船张望。果然,它们正在慢慢纠正船的航向,向帆船这边驶来。

“看来那位修兰伯爵,里尔斯的城主,会不惜代价的阻止我们。”一个稍微有些中性的男声说。安勒克斯向那人看了看,是一个身材晰长,相貌俊秀的小伙子。他穿着一身褐色的旧衣,背上背着一张短弓,正在用令人眼花缭乱的快速动作摆弄着什么东西。安勒克斯仔细瞧了一下,那是一支短小的竹箭。

那是个漂亮得几乎有点女性化的男子。不知为什么,安勒克斯觉得他有点面熟。但安勒克斯能够确定,他没有见过他。是他的相貌与某个人很类似。

“‘我们’?”安勒克斯笑了一笑,没再理那个人。

“准备开炮。”他吩咐道。事到如今,只有再吓吓那位伯爵。不管能否见效,先试试看再说。

“船长!”奥马忽然几个箭步来到安勒克斯面前,阻住他的去路。

奥马比安勒克斯足足高了一头。

“让开。”安勒克斯继续向前走,像奥马不存在似的。

“我有疑问,船长。”奥马坚定的说。

“噢?”安勒克斯停下脚步笑了。他不讨厌这个大个子。“什么疑问?”

“我们为什么要逃走?这不只是一班航船而已吗?这艘船每个月都发出一次。为什么这一次却如此特别?如果您背负着某个特殊任务,如您所说,是艾索米亚骑士团第一将军拉尔达的命令,我们不是可以向修兰伯爵做一说明吗?现在就像在逃避着什么。太可疑了,……真的太可疑了!”

安勒克斯惊讶的看着奥马,眼睛里透出一丝嘉许之意。“你是这艘船上最冷静的人,奥……”

“奥马。”奥马无奈的提醒安勒克斯。

“哦,奥马。奥马,你比我想象的聪明!真的!”

“谢谢您的夸奖,船长,我是否该对此感到高兴?”

奥马后退了几步,从腰间拔出长剑,摆出了决斗的架势。附近的人很快的散开,为奥马和安勒克斯留出了一块空地,幸灾乐祸的看着奥马。

虽然接触的时间短暂,但安勒克斯这种人,无论走到怎样陌生的地方,都会迅速的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周身散发出的锐利的、如同冰锥一般的杀气,稍有点战士资质的人都能感觉到。

招惹安勒克斯,对于这些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来说,是不敢想象的愚蠢行为。

看来那个大个子士兵就要吃大亏了!

安勒克斯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他丝毫不把奥马当作对手。他的脑子中已经开始考虑炮击之后的事。不把炮火打在他身上,修兰伯爵大概是不会退却的吧?

奥马大吼一声冲向了安勒克斯。

他的后脑勺之前已经被安勒克斯用剑鞘、剑背拍打过四次之多。那是次意外的比剑。那时,红艳艳的篝火照着里尔斯的夜晚,身边是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同伴。他们无不希望自己取胜。而现在,站在一旁观看的,却是对自己怀着敌意的,一心想要把这艘装备了艾瑞拉炮的艾索米亚船劫走的逃犯们。也许他们每个人都各有一段令他们遭到通缉的丑行。

安勒克斯也是一样的吗?或者,他比他们更为邪恶,是艾索米亚的敌人?

奥马心中产生了些许的失望。

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发动一次自杀冲锋。这次对方不会再用剑背打他,可能会换成剑刃。

不过那并不是奥马该考虑的事。此刻的他,是艾索米亚的一个普通士兵。

安勒克斯无奈的举起了剑鞘。

但奥马在冲到安勒克斯面前就被放倒了。他巨大的身躯拍在甲板上,“砰”的一声响。有人在奥马冲锋的过程中以更快的速度追上了他,在他的后颈上用手掌斩了一下。

又是刚才那个漂亮的小伙子。

他面有得色的站到安勒克斯面前,说道:“你的部下似乎不大听话!看起来,我们的目标比较一致!我叫康恩!我……”

康恩向安勒克斯伸出了手。

“‘我们’?”安勒克斯微笑着重复了一次,与康恩擦肩而过。让他尴尬的呆立在原地。

……

修兰伯爵一言不发的站在船头。帆船离里尔斯码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但修兰伯爵已经不再为距离担心。他甚至不再害怕那艘船会在他眼前逃走。

因为无论它走到哪里,他都会跟着它,追到它,把公主从那些劫走航船、炮击里尔斯码头的胆大妄为之徒手中救出,再把那些人一个个的处决。

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达成,本来的目的反而变得不重要。

在修兰伯爵背后,不远的地方,却有两个神态悠闲的家伙。在西斯忘情追击帆船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上了大船,所以并未艾瑞拉炮的波及,身上没被溅到一点水。此刻,这两个家伙一会谈谈今天奇怪的天气,一会又嘲笑修兰伯爵无法向卡扎利斯侯爵交差。只看这两人的神态,会让人觉得这只是一次愉快的出游。

“安勒克斯真是个大胆的家伙!居然真的炮击码头!”一位白胡子的老绅士赞叹的说道,语气中充满敬佩之情:“这种行为完全可以如此解释:龙翼王国公主、第一顺位继承人米亚梅,在本国国王米加莫斯意外被龙族扣留的情况下,带领龙翼第一骑士安勒克斯潜入艾索米亚,劫持艾索米亚王女拉拉,意图向王室勒索,助其在龙翼王国权力争端中获胜;又或者,意图向艾索米亚发动战争,把拉拉公主留做不时之需。”

说话的是艾索米亚骑士团的马休斯爵士。

“谈判桌上的筹码吗?”果尔冬尼娅伯爵夫人用一把紫红色丝绒的小扇子掩住口,“咯咯”的笑了。

“也许吧,哈哈!”马休斯也笑了。两人直把修兰伯爵视作无物。“不过,话说回来,多年没见,艾瑞拉炮的威力还是那么壮观!”

“上次使用是在佛卢斯的卡斯亚要塞吧?说起来,当时下令开炮的,好像就是马休斯爵士你?”

“哈哈哈……”马休斯大笑不止。“那时我还是个手握军权的重臣呢……”

修兰伯爵慢慢向着船头走去。他并非听到了马休斯和果尔冬尼娅的笑声觉得心烦。他只是下意识的向前走,离那缓缓远去的帆船近一些。

这时,一道强烈的白光忽然照在修兰伯爵脸上。他促不及防,眼睛被晃得生疼,泪水立刻流了下来。伯爵揉着眼睛,仰头向天上看。天空中的积云正开始急速散去,白亮亮的太阳从云层后探出头来。

天快要放晴了。本来以为一定会下雨呢。

伯爵低下头,闭目休养了片刻。然后,他手遮日光,又向着帆船的方向望去。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离那船的距离被奇怪的拉进了许多,也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他看到一个穿着雪一样冷的白色的衣衫的女子,正小心翼翼爬上船舷,站在船舷上。那情形看上去就像要跳进河中。然后,那女子慢慢的站直了身子,平举起双臂,又把手臂向着前方,即修兰伯爵所在的方向,慢慢合拢,像在拥抱一个看不见的恋人似的。

这是干什么?

修兰伯爵又用力的揉了揉眼。那儿确实有一个白衣女子站着。随着南风渐渐大了起来,她洁白的衣衫也随风轻柔荡漾。

真的美极了。伯爵一时间把一切都抛到脑后,感慨的喃喃自语。

不是梦幻,胜似梦幻。

他看不清她的脸。

距离太远了。

倒霉的修兰伯爵一时中了魔,沉溺在迷乱的想象中。太阳七色的光彩扭曲着,把云朵撕成纠结在一起的、无限长的细线,随着线越来越细,所有的云都隐没不见了。阳光重临大地,天地间一片辉煌。那灼热的光芒照射到修兰伯爵身上,直透进去。他抬起手,惊讶的看到它们变得透明,像金色的水晶。更令人惊讶的是,整个船体也变成了那种绮丽的金色,一层层的变成透明物,龙骨、肋骨、纵梁、横梁、支柱、甲板,所有的一切。船变成了水晶打造的艺术精品。

然后,修兰伯爵的视线就透过船壳,透过船舱里面那些活动着的水晶士兵,一直看到了斯瑞姆河的河水。河水也变成了淡金色。

整个河水,整个世界。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修兰伯爵感到天旋地转,向后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因此他就没有看到,挂在帆船桅杆顶端的艾索米亚王旗,指向了南方,船前进的方向。现在它是在顺风中航行了。而伯爵的两艘船的船帆角度还没有调整好。而那个被他视作女神的白衣女子,被一个红发的少年从船舷上扯了下去,狼狈的摔倒在甲板上。不过她开始笑了起来,还对着修兰伯爵那边,做了一个吐舌头的可爱鬼脸。

“医生!你疯了啊!”李维扳着艾拉的肩膀把她的脸转向了自己。她还在傻笑个不停。李维感到一阵恐惧,心中突然升腾起一个念头,想要用打脸蛋的方式把她弄清醒。不过他还是强忍住了。

“没什么!”艾拉还在笑。“别管我!”

“即使……”李维好心的安慰她,“即使这次不能去甘达,也还有下次嘛。只要我们躲着奥修伯爵就好了。躲一个月……”

“奥修伯爵?他?”艾拉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欢了。“谁怕他啊。我是在对涅尔森神虔诚的祈祷!”

“虔诚?你?”李维怎么也无法把这两种事物结合起来。医生不会是虔诚的,虔诚的就一定不是医生。

“你别逗了。”

“我是说真的!”

他俩面对面坐在甲板上。不知为什么,李维的心情忽然变得很轻松。

“看!”艾拉指了指船帆。“起风了!”

“哎?……真的呢!”

“我们的船会越来越快的。”

李维看了看艾拉。她正用坚定的眼神看着自己。一本正经的模样。少年的心里忽然有一点感动。不过,他又很快记起,他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她都在骗人。

李维于是不再理她,站起身来望着里尔斯的方向。两艘大船都停在河水中,随波逐流。

“别了,里尔斯……”少年多愁善感的说。

但是艾拉立刻打断了他。“少恶心了,李维!”

她走到他背后,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拧了过来,让他面朝南方。

“里尔斯算什么?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甘达!甘达啊!永恒的阳光灿烂之地,浩瀚无边的大沙漠。沙漠里金灿灿的……”艾拉绘声绘色的讲道。

但李维不为所动。医生讲故事的技巧比特罗德差远了。

“沙漠里金灿灿的,”艾拉接着说道:“满地都是钱……”

她做出无比陶醉的样子,闭上双眼,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不论人品怎样,单论外表,艾拉绝对是超级美女。她那副投入的样子,把几个正在不远处偷偷看她的人都弄得着了魔,神魂颠倒的向这边走了过来,集体梦游。他们没听见那美女感慨的是什么。

李维真为那些无知的男人感到可怜。男人们太容易被表象欺骗了。她看起来清纯,骗人的手段却无比老练。他们从她这儿是讨不到任何好处的。相反,她却会榨干他们的钱。最后,纯情的男人们只有躲在帆的影子里偷偷哭泣,哀悼他们钱包里的血汗,被踩烂的心。

这种悲剧,在未来的航程中一定会不断重演的!

李维摇了摇头,离开了还在陶醉中的艾拉。

他不打算看这出连环悲剧的第一幕。

***

修兰伯爵的船上。

“伯爵夫人!”马休斯爵士正色道,在他前方,修兰伯爵已经倒在甲板上,“修兰伯爵他,绝对不会是脱力昏倒。你感觉到没有?刚刚……”

“当然。”果尔冬尼娅的声音却没有一丝紧张。“刚刚有人对我们施放了白魔法。以魔法的强度和作用范围来看,恐怕是涅尔森神的完全印可者的级别。修兰不昏倒才不正常呢。”

果尔冬尼娅摇着扇子的手不自觉的加快了速度。她似乎有些烦躁。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即使是果尔冬尼娅也难免暴露心思。

马休斯很感兴趣的看着伯爵夫人的手,直到她满脸怒容的瞪着自己。能使这讨厌的女人感到不快,马休斯自己是很愉快的。

“咳!”马休斯清了一下嗓子,“果然是白魔法!我刚刚就这样觉得……但伯爵夫人,你怎么没事呢?”

“你不知道吗?”果尔冬尼娅把扇子闭合,斜着横在面前。她的表情又变得轻松了。“我是代森的印可者。白魔法,这种祝福类的白魔法,对我是无效的。刚刚那个是一种催眠吧?在睡眠过程中迅速恢复精力的祝福性白魔。不过,我倒很奇怪,马休斯爵士,你怎么,嗯?”

“催眠对真正的骑士是无效的。”马休斯答道,一边走到修兰伯爵身边,把他扶起来。伯爵的头发杂乱的粘在脸上,嘴边还有一块黑色的污泥,看来狼狈不堪。但与之不相称的是,他面带着幸福的微笑,仿佛他苦心寻求的梦想都一一实现似的。他受到了涅尔森神的祝福吧。

“哦,真厉害!”她并不由衷的说。“要我叫醒他吗?既然是涅尔森神的力量,在阳光无法直射的地方,比方说,甲板以下,必然会被削弱。下面的士兵应该没有被完全催眠……”

仿佛是为了印证果尔冬尼娅的话,船舱里传出了东西被碰倒的杂乱声音。无疑,很多士兵还醒着。

“也就是说,”果尔冬尼娅继续到:“追击还可以继续。”

“修兰伯爵太累了。需要休息。”

马休斯把修兰伯爵移到船帆的阴影下面,把自己的椅子也挪了过去。他悉心的把伯爵安置好,然后站在一旁。

“不想追吗?”果尔冬尼娅奇怪的问。

但马休斯没有回答。

“你听着,马休斯。这是我作为旁观者,所能给你的忠告。伯爵昏倒了,现在拥有军队指挥权的人,是你。可是你却把那艘船放跑了。修兰伯爵会怎么想?也许你并不怕他,但,与他结仇并非明智之举。”

马休斯爵士仍然不理她。他走下船舱,从下面又拿出一把躺椅。马休斯把躺椅在阳光下展开,然后舒舒服服的躺下。

“现在还没到中午呢。”马休斯道。

他的声音很小,似乎并没有想让果尔冬尼娅听到。

“啊?……哈。原来你是为了你的骑士道!”伯爵夫人迈着优雅的小步,绕着圈子来到马休斯面前。马休斯并不睁眼。

“我越来越糊涂了!如果是要守约,也要双方都守约才行。你明知道安勒克斯不会守约,为什么要帮助他呢?他那种做法,难道不是对骑士道的亵渎?马休斯,你作为一个老骑士,能不能烦劳你,为我做个解释?”

“他没有违背自己的骑士道。”马休斯依然闭着双眼。“所谓骑士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守着某一个自己坚信是正确的原则,永远不会背叛。即便为此失去性命。因为,如果为了守住信仰而死,那就是骑士最大的光荣。安勒克斯也许欺骗了我,——尽管他不愿意如此,但他没有欺骗自己的信条。我因此敬重他,愿意在他离开艾索米亚之前,奉上我作为骑士对另一位骑士的敬意。”

“安勒克斯的信仰是什么?”

“守住公主,在现阶段来说。他看那女孩,米亚梅公主时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我,”马休斯睁开了眼睛,越过面前的果尔冬尼娅,望着某个茫远的所在。“他想做什么,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他要保护她。”

“哈!”果尔冬尼娅尖锐的笑了。守护吗?这种东西,一想到便令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原来他喜欢她!你是要帮助一对小情人吧?”

“随你怎么说吧。”马休斯又闭上眼睛。阳光太强烈,他抬起右手,盖住了面颊。“骑士的爱,并非是你想象的那种东西。骑士守护公主,对很多骑士来说,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并非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而是籍由她实现自己。”

“越来越……”伯爵夫人头痛的说,“算了!我就是无法理解你们这种人!我的理解只有一个,就是安勒克斯喜欢米亚梅,他正活在称为‘爱’的这种迷雾里。为了她,他不惜铤而走险,和掌握着实权的安德列公爵对着干!在无能的米加莫斯去赴那个永久的谈判之前,安德列公爵就是龙翼王国实质上的统治者。现在更加不用说!而安勒克斯的做法,已经无意中触怒了我们艾索米亚的另一位大人。可是他在所不惜!现在来看,那艘船上的人,不止是公主和骑士,都成为两个国家共同的敌人,这真是……”

“愚蠢”两个字没有来得及出口,马休斯就插上了一句话。不过他不是说给果尔冬尼娅听的。也不是说给自己听。他只是无目的的表述了自己对安勒克斯的感觉。

“对他来说,她是比全世界更重要的人。”

伯爵夫人闭上了嘴,诧异的看着马休斯。老骑士在那一瞬间,显出了真正的苍老。他银色的胡须和头发,以及藏在唇边的一抹慈祥的微笑,都仿佛跨越了千万年的时光。那笑容,仿佛从诸神创世之初就一直存在,阅读着人类的诞生至辉煌,艾瑞拉王国的毁灭,人类世界的分崩离析。直至今日,一个年轻的骑士守护着他的公主,乘着一艘纸折的帆船,向着万里之遥的沙漠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