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罗浮
作者:非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986

“骊光!出鞘!”

一声清叱突起,从昏乱的罗浮山上清宫中,忽然掀起一道绚烂的霞光,霎时映红了整个罗浮。

崔溆静静地站在远处一座山头上,身旁是黑衣的白虎。

“崔兄以为,这次可否能将罗浮一举拿下?”赵天明冷冷问道。语气中有一种莫名的意味。

“赵兄,你是否是多虑了?”崔溆眉头一紧,“如今大胜在即,适才的霞光不过是石沉牛鼻子作困兽之争罢了,你又何必如此在意?”他微微一怔,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口气过于严肃了,沉默了片刻,又缓缓解释道:“区区一个石沉,还不值得我等担心。”

赵天明眯着眼,朝远处眺望,没有说话,此次出行,实在是情非得已,耳边依稀还能听到潇湘的温言细语,“天明,你若是伤了我的师弟师妹,我便——我便要怨你一辈子,再不见你一面。”

“潇潇,若是没了你,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又有何趣?”赵天明喃喃自语地说道,眼神早已一片迷离。“还有我们的女儿,若是能找到她,一家团聚,那该多好。”风吹动赵天明披散的长发,其中已经泛出点点银白,“毕竟,毕竟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啊!”

“赵兄……又在感慨什么?”崔溆微微笑着,“这一路,你总是心神不宁的,莫非是在想念大嫂么?”

赵天明微愕,继而尴尬地笑了一声,却听崔溆又道,“你与大嫂重逢未久,我本是不愿打扰您,只是——”他停了停,转面望着赵天明,才继续说道,“如今教中弟子像样的实在没有几个,若是都能似赵兄门下两位高足,那圣教复兴是指日可待了。”

赵天明猜不出他所指,若说无名,只怕教中还没有几个人见过无名的真面,崔溆却又是如何知道?若是说小飞,只怕多是讽刺,单说小飞的道法,怕是比一般教众还有不如。赵天明心中惊异,却是淡淡回道:“崔兄实在是过奖了,两位劣徒哪里能承受得崔兄赞誉。不过是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在崔兄面前班门弄斧罢了。”

“千里之路,以孟飞的本事竟能不借助法器就在旦夕间赶到,我等御剑也要一昼夜,不知道,赵兄门下孟飞是如何做到的呢?”

赵天明眉头渐渐舒展,他原本以为崔溆要问无名之事,却不想只是对小飞的神行术感兴趣,“那不过是记载于《青冥要术》中的雕虫小技而已,莫非崔兄对此也有兴趣么?”

崔溆怔了一怔,《青冥要术》乃是妖族术法总纲,只是自己修行至今,却未曾见过其善本,一直修行的不过是在妖族中口耳相传的一些修真法门,虽然听前辈提起过这本《青冥要术》,但见过其善本的近百年来,也未曾遇到一个,师兄青竹饶是观遍人间典籍,对这《青冥要术》也依然是无缘得见,自唏嘘不已。崔溆沉默片刻,忽的觉得有一个地方不对,回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孟飞乃是赵兄门下弟子,所修行的也当是《紫琅秘籍》或是赵兄的《西铭经》,却如何会去修行这《青冥要术》?这真叫小弟不解了。”他望着赵天明,却见他只是望着远处的剑气,一言不发,脸色却是越发凝重了,也不知道他心中藏着什么样的一个大秘密。

赵天明轻轻叹了口气,他传授小飞《西铭经》多年,小飞却一直没有长进,此事便作罢了,但是,小飞修行《青冥要术》,却实在并不是他的本意,此事,只能说是天意吧!——毕竟这《青冥要术》也是教中重宝,并非人人都能看得的。他早已准备将此事叫崔溆知道,否则,他又怎会透露出来,只见他转身望着崔溆,道,“崔兄耳目通灵,对我门下弟子举动再清楚不过。如此,我便也无须隐瞒了。——不错,小飞修行的乃是《青冥要术》,而且,《青冥要术》更是在下授意内子传授与他的。” “潇湘姑娘?难道说,她是——”崔溆自然明白了,他长长吸了口气,才苦笑道,“这叫小弟真难以置信。那小飞也是?”赵天明只是摇头,“不是。小飞不是。”

崔溆怔了一怔,小飞不是,那便是说,潇湘是……

“潇潇,”赵天明轻叹了声,不再说话,只是长长地望着紫琅的方向,“走吧!”一道黑色的闪光,从云雾之中穿过,既而,一道白光紧跟在后,向那发出绚烂光芒的罗浮主峰而去。

“大胆妖孽,竟敢擅闯我罗浮!”

“小子无知!”崔溆长笑一声,那罗浮弟子心神受摄,顿时骨碌碌从半空滚落,跌得七荤八素,不省人事。

“邪魔歪道!竟敢闯我三清剑阵!”又听见一人高声断喝。赵天明微微皱眉,“区区三清剑阵,也值得这般胡吹大气。”

“西域明驼双峰峙!”赵天明翻手一扣,两道气劲哗啦啦如滚石一般从半空落下,直向发声之处压去。

“嘿嘿,原来是赵护法驾到,恕贫道眼拙,竟是有眼无珠。”云雾之中,乱云滚滚,不觉之中,那气劲已被卸去了大半。

赵天明轻哼一声,脸色陡变,“原来是齐真人,倒是在下眼拙。”

原来此人正是崆峒山玄鹤宫齐六,应邀而来,见赵天明硬闯三清剑阵,便忍不住出手。他修行多年,一身三清真力已达化境,足可跻身道门一流高手行列,尤其是已修成金身,便是赵天明此等功力也不免忌惮其几分。

道门功夫,其中有清净、双修之分,前者不得婚配,后者夫妻合修。论修行,清净之法更为精纯,至最高处便可修成金身,大抵与佛门中的金刚不坏之身相类。因道门戒律比佛门要宽松许多,修行这清净法门的终归较双修法门的要少许多,尤是玉清境诸门,双修的门派比清净的门派要多出半数。似齐六这般能修成金身的则是屈指可数了。——双修虽然较清净修为进度缓慢,但也有好处,便是不易走火入魔,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到修成地仙之时更可结成仙侣,因此道门之中双修的更多些。

大抵修仙者,无非人、鬼、地、天、金。人仙,即驻世修真之人,有大法力者。地仙,历地劫,驻世修行者。天仙,已度地劫地仙,再度天劫者。鬼仙,劫度未果,尸解成仙者。金仙,天仙度劫即修成金仙。如今修真界诸人,大都不过仅是人仙、地仙之境,而人仙、地仙之中,可修成金身的可谓寥寥,除非是佛门之中的学佛之人,皆可以苦修得金身。

此上也仅限于佛道二门,紫琅之中则又另有一种说法:分为明术、了悟、通元、神游四阶,每阶又分三境。虽各派说法不同,却也大体相似。以紫琅各护法之能,大都是到了了悟阶之第二境界,与人仙仿佛。

赵天明修行已是了悟阶第二境界末第三境界初,在诸护法之中也算是翘首,若说与齐六相斗,却是没有太大的胜算,何况这山中高人怕也不止齐六一人。

原先烟霞茫茫的罗浮山,此时也忽的明朗了起来,云雾散去,显露出高高低低的山头,而随之显露出来的还有一座惊天剑阵。三道巨大的剑气,从罗浮山三个主峰煌煌升腾,直冲霄汉,继而又四散开来,将三个主峰,周边八个次峰笼罩在内。

罗浮主峰中镇守之人自然是罗浮山首座石沉真人,莲花主峰中镇守之人是罗浮山石澈真人,而齐六则镇守罗浮第三主峰飘渺峰。从剑气来看,飘渺峰剑气最为强劲,其次是罗浮峰、莲花峰最末。三人道法高下一看就知。

赵天明脸现异色,“多日不见,三个牛鼻子的功夫又长进了不少。倒是我小瞧他们了。”

再看门下诸人欲冲入剑阵,无不惨败而归,折杀了不少人马。适才石沉出剑多半是警讯,引动大阵,原是己方太大意,竟未料到齐六会掺和其中。

“军师……”赵天明回头望望崔溆,却没有说话。只见崔溆微微沉吟,“先打开一个缺口再说。你我二人并肩上吧!”

白光闪过,崔溆手中已多了一把逍遥书生扇。赵天明点头一笑,“三生有幸!”双手平抹,面前凭空现出一方古琴来。

崔溆也不在意,祭出法宝,即向阵前冲去,赵天明则轻抚琴弦,引宫按商、作变徵之声。先还是低沉,继而越发高昂,忽的,则又全是轮指、变幻莫测,凄厉非常,或音似夜枭、或又似鬼哭、忽变做莺语、忽又成雷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罗浮山上空即是风云变色,雷声大作、电光闪闪,而山中则山岳震动,溪水倒流、滚石乱走。此时,那琴声已全作轮指,如同催马疾行,铁琴之下,万马奔腾……

崔溆大叫“痛快。”三清剑阵在天雷琴音影响之下已经显出不少破绽,崔溆的道法又是极高,仆一冲入,正

攻了个措手不及,不消片刻,已到了莲花峰。

“邪魔歪道,休得猖狂!”石澈真人怒喝一声,仙剑破空而来,隐带着风雷之声。

“风雷剑果然了得!”崔溆大笑,逍遥扇已然出手,扇面一开,金色的扇面上描着一幅富贵荣华图,那画面迎风涨大了数倍,画中的景象便也涨大了数倍,金色的叶子和花瓣儿忽的就活动了起来,转眼间,化作了满天花雨,偏偏这花雨之中,杀机若隐若现,确是如同绵里藏针,叫人防不胜防。

石澈真人见这花雨难破,若是孤军深入,怕讨不到好去,只得硬生生收了剑,护在身前、只求防身,气势终究是大减,此举却是正中了崔溆下怀。

崔溆一举奏功,自是乘胜追击,倒转扇面,只见那画面之上又是一幅九曲黄河图,一阵轰响,便见半空中,落下银河一道,直向这莲花峰而来。“欺人太甚!”石澈驭剑迎上,直穿过那道水柱,只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石澈的剑气气势相比先前临阵之时已有不及,此时再有滔滔黄河水当头落下,气势又打了折扣。崔溆深明兵法策略,初来便将石澈的气势压制住,三招便将对手牢牢把握在手中。其实论及道法,崔溆未见得会比石澈高明,却胜在一个“谋”字上。

赵天明在阵外自是诧异,但见莲花峰气势已弱,三清阵便空门大开,不及多想,携了天雷琴直冲进去。其后,数名紫琅教徒也跟随着冲进阵去。此时阵势发动,三清阵中,虽然石澈所掌阵形微有变化,却依然稳健,两三紫琅教徒不慎触动机关,落得神飞魄散。赵天明不敢大意,连忙吩咐众人小心跟随,勿轻举妄动,却见崔溆已经匆忙赶了过来。赵天明原对崔溆为人颇有不信,此时却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忙迎了过去。

崔溆略略一说莲花峰情况,便道,“此处已是三清阵掌控范围,危机四伏,赵兄要小心了,此前便是三清剑阵第一道屏障。最厉害的是其中的灵宝五行符咒,威力极大。”赵天明点头微笑道:“多谢崔兄提醒,只适才崔兄大显神威,果然了得。可惜我无缘得见。”崔溆呵呵一笑:“赵兄过誉了,正要看护法手段!”赵天明见他说话间神色自然,毫无得意模样,暗自赞叹了声,即道,“那在下就献丑了。”当下揉身而上,身先士卒,冲入阵中。只见他一手扶琴,一手弹拨,铁琴之声铿锵入耳,阵中雷鸣之声不绝,此时,那灵宝五行符咒也已自行启动,电光霍霍,烈焰升腾,不时狂风暴雨交杂其中。赵天明十指如飞,琴声疾疾,引得坎离相冲,附近山石随着琴声纷纷爆裂开来,碎石如蝗。

雷鸣之中只听得赵天明长啸一声,随着琴声吟唱道:“浮生若梦几时明,自古长生是妄心,三清殿上说清净,大雄宝殿论痴嗔,函关不见紫气来,菩提何曾复东庭,三教神仙今何在,琴剑相携江湖行……”

崔溆笑道:“这首古风听来耳熟的很,想必是赵护法从别处看来的吧!”

赵天明高声道:“崔兄博览群书,定是知道这首古风来历。就不要取笑在下了。”虽是说话,他手中铁琴却是不曾停得片刻,此时远处却也传来一阵歌声,不过却是弹剑而歌,崔溆闻声笑道:“赵兄,原来此处竟也有你的知音之人,当真是不简单,不简单。”

赵天明心下惊异,那歌声竟能穿越自己的琴声,道法定是不低,却听那人在歌道:“驾白螭兮乘赤虎,揽明月兮饮玉浆,天之涯兮海之角,吾往来兮如闲庭,风飘飘兮吹我裳,雨潇潇兮沾我衣,造化洞天兮结仙侣,三清福地兮吾常居……”

那歌声飘渺凌云,难以捉摸,却着实将赵天明的琴声压制了下去,“昆仑有仙人兮,凌空飞举,蓬莱有至人兮,变化遁行,潇湘有奇人兮,为不死之药,燕赵有异人兮,造经天之车……”

崔溆心道,此人好大的口气,不知道是罗浮山哪个牛鼻子,胡吹大气,哪里真会有这等本事,便是天绝祖师也不曾有这个能耐,何况你小小罗浮。他心中好奇,罗浮何时有这等能耐了,此次紫琅出行,兵分两路,一路罗浮,另一路便是九华,因九华身护佛门密典《须弥藏经》,因此,大部兵力便是在九华安置,这罗浮山一行便只是崔、赵二人定夺,帅领部下也是不多,百十人而已,其中坛主五人,余者皆是一般教众。原想罗浮山中不过几个老道士有些法力,余者碌碌,也不曾如何部署安排,只要将这罗浮牵制,吸引些道门精英前来救驾,做个声东击西的计策即可。现看来,倒是把这些老道士忒小看了。

他一寻思,心中已转过千般念头,再一细瞧,便瞧出了些许端倪,“赵兄,依你看此人会是谁?据小弟所知,罗浮山可未曾出过此等人物?竟能与你的‘天雷混音’与‘金风萧瑟曲’相斗。”

赵天明如何不知道,“竟有无事忙要来趟这趟浑水,嘿嘿,只是若此处多引得几个道门中人前来,九华那卷天书要落入我教,便是易如反掌、指日可待了。”

崔溆点头道,“不错,我瞧此人功力不弱,只怕还是‘玉清太清境’的高手,赵兄倒是要小心了。”

赵天明微微笑道,“此人我倒是知道他的来历,我与他做邻居可是数十年的交情。”

崔溆心中一震,“莫非是昆仑那位仙师么?”却听得赵天明又道;“非也非也,那位仙师早已是地仙之份,又如何会趟这浑水。”

崔溆不由一阵黯然,他修行经年,却依然未能突破化气为虚的境界,如今悟道不成,修魔不愿,欲上不能,欲下不得,徘徊其中,无可奈何。前日听得师弟竹海青竹已得一女,决定安心修行人道,习孔孟之书,行入世之事。然自己却不知何去何从。若是像青竹那般,一身抱负不得施展,却实在是他难以接受的。

赵天明见他沉默不语,也不再说话,此时对面的歌声越发张扬,饶是他手疾如风,也有措手之感,却听得他起了个徽调,双手在琴弦之上一阵轮指,如暴风骤雨,偏偏那歌声竟是随之而上,直上云霄,可遏行云。

“鹤啸九天!”崔溆心中一痛,心神如遭重创,他原本神游身外,心神不定,而鹤啸九天向以声摄人心魄,如此突然一击,便是崔溆功力高深,也是承受不住。

而赵天明此时已是全力以赴,早与铁琴成为一体,对周遭事物视若不见,高手对决向来如此,——却只听得见罗浮上空,歌声渺渺,空谷之中,琴声铮铮……

——天地之间,恍然若梦。

×××××

此时,昆仑山中,昆仑泉上,不知道何时汇聚了五人,巨大的金色八卦图案,悬挂在上空,那五人不知在此等了多久,身上竟是落满了厚厚一层雪花,几乎已经看不出他们的服饰与面孔,便如同雪人一般,忽然,其中一人一声断喝,只听得五人相继吟诵道,

“常求三山千金草,谁知昆仑有仙家?”

“穆公八骏走天苑,弄玉萧史明星崖。”

“百草筑城祖龙居,紫气东来西荒沙。”

“东海流波有天赐,沧海横流万丈霞。”

“缘木求鱼方寸山,三生石上谁是他?”

话音刚落,五道色彩各异的强光忽然绽开,八卦图上,光芒四射,半空玄光一闪,映雪竟也现出一句诗来:

“长沙漠漠飞霜禽,临水枫林叶正红。

从来五音不绝耳,便是三皇降世钟。”

此等异景,只看得五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三皇降世!”这远古盛况,莫非便要出现了么?此时,五人脑海中俱是一阵空白,而后,便不约而同地朝着西南看去,——“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