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之二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614

那陆炽雄得知徐望春进了曹府,又查悉曹府有长者新死,便派郭振汉送去了五千两慰问银,说是他家公子仰慕曹世轩高义,聊表心意。邓国棕知道此事,心中甚是奇怪,见这姓郭口中的公子如此慷慨阔绰,便忙里抽空,亲迎接见。

二人谈了一番,言语倒也投机。陆炽雄候准了时机,逐渐便把话题引到徐望春身上。邓国棕听他竟亦知曹府新近来了这么一号人物,心下甚是惊异,追问之下,陆炽雄总是笑而不答。便先把所知尽数说了出来,又说此人突然出现,不知是什么来路,自己其实一直疑心此人身份云云。陆炽雄看出他心思,便转弯抹角地道了一通,说什么天下凡干大事者最忌绊脚之石,若不及早搬移,他日惟恐要成祸患,安枕不得。那郭振汉闻之,即便一唱一和地,从旁煽风点火起来。

邓国棕再笨也听得出他那弦外之音,他心头委实亦曾生此恶念,只是碍于曹世轩临终吩咐过,要他待徐望春等三人以上宾之礼。而最为糟糕的是,此事尚有曹世轩亲笔留书为凭,帮中之人亦大多知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事若不济,惹来闲言,贻人口实,恐怕难以收拾。就是顺利杀了此人,又恐终有东窗事发的一日,惹上官非而身败名裂。他自持身份,杀人纵火这一类事,可是敢想不敢为之的。如此前畏虎、后畏狼,心下忐忑焦躁不已,就是拿不定主意,也想不出好法子。是以只把恨意暗藏心底,暂且忍耐着,一直未敢妄动。

陆炽雄这次乃是有备而来,对曹府之事打探得一清二楚,自知他心意,便暗示说什么愿意共乐分忧,只等时机成熟,代劳拔去这眼中之刺,却又如何。

邓国棕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只道他是说笑来着,不敢就信,心下却禁不住窃喜。想:“原来这阔少是冲着那姓徐而来的!多半他们便有私怨在先,弄不好还是世仇。倘能假手于他,拔去了这眼中之刺,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虽未料这六少爷接近自己,是否也有叵测之心,但在他内心深处,这六少爷只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小子,自觉倒无需放在眼内。

这邓国棕虽是曹世轩的乘龙快婿,但才干不足,疑心过重,人缘颇欠,一直也不怎得人心,甚感势单力弱。陈洵之、曹世轩相继离世,帮主之位,便是空了出来。在其眼中,身边诸人更几乎个个都在虎视眈眈!如此这般的疑神疑鬼,事事小心,处处提防,弄得终日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这时有陆炽雄这一句话,姑不论是真是假,只想日后或真有借助于这自称六少爷的阔少之处。眼下多交一个朋友,总是有利无害。当下自将他视为上宾,不敢待慢了。

陆炽雄遂向邓国棕借一地方,以暂作收藏李穆之用。邓国棕虽不知李穆乃是何人,只听说是其陆府上一名犯了事的家奴,略施惩戒云云。心想:“既是家中犯事的家奴,又何不关押于府上?看来,事情未必如此简单。但这订交之初,人家有所请求,便即相拒,又似说不过去。既对方担保不出人命,且约定了关上一头半月便即放人,对方不过区区一名下人,这等小事,料来也无伤大雅。”他想来想去,只觉曹世轩离世的船舱,乃是未得他首肯,无人胆敢擅闯的禁地,道理上最是稳妥不过了。

是夜,郭振汉便将那李穆装入布袋里头,当作货物搬上大船去。

司马通命人四出查探,花了好些工夫,这才获知李穆被关押在船内。当晚的运河大船失火,便是司马通救走李穆后,命人折返所干的好事。他倒不知道徐望春当时身在船上,之所以命手下回过头发箭纵火烧船,只不过是不忍拂李穆之意,姑作泄愤罢了。

司马通救出李穆之后,知道事态严重,不敢再自作主张,当下叮嘱一番,便孤身一人策马兼程,速速亲自上京禀告陆世龙,请主子定夺,收拾这个纨绔恶少。

陆世龙从司马通口中得知此事始末,不禁勃然大怒,当场大骂了这不肖子一顿,怪他胡作妄为,大坏其事,心中却越来越怕司马通口中的大汉,便是他的三弟徐望春。当下推开公务,由司马通领路,八百里加急秘密南下,欲待亲自揪儿子回京。

陆世龙、司马通便在今夜初抵扬州,到步后,便即径往陆炽雄落脚的宅子“听涛居”。

这宅子原是陆炽雄到步后租赁而来的,就连宅内四名仆人都是临时所雇。那四名仆人当时见来世汹汹地闯进一伙人,还道是强人勒索,均禁不住心惊胆颤。待得知了陆世龙便是少主人的爹爹,更是惊愕万状,六神无主。

那陆世龙进了“听涛居”,二话不说,当下命司马通领着随从搜遍了全屋,却见不到儿子踪影,便把四名仆人绑了手脚押到面前,严颜厉色地质问起来。四名仆人早已吓得心肝俱裂,战战兢兢的,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陆世龙气在心头,正欲喝令司马通用刑,以作威胁之际,恰巧陆炽雄身边的两名伴当酒醉夜归。

原来这两名伴当本是应公子爷之命,可与郭振汉一同前往,合力刺杀徐望春去的。可是那郭振汉觉得多一人,功劳须薄一分,自信又有必胜把握,便不许他们同去,只要他们留守府中。两名伴当自大不乐意,那郭振汉自从在陆炽雄身边留了下来,施尽浑身解数,百般逢迎,深得欢心,没过得多久,他二人便已大大的失了宠。

这次的立功之机,又平白被他一人独占了去,实在老大的不甘心。只是碍于姓郭的眼下已成公子爷红人,虽则心存不忿,却是不敢违拗。

长夜漫漫,无聊之极,于是趁着无人监管,结伴外出喝酒去了。二人醉了回来,不知就里,满腔的牢骚,边高声醉骂边用力拍着大门。

待这门一开,等着他俩的自然便是司马通诸人的一阵拳脚逼供,其中的一名伴当甚是乖巧,忙煞有介事的说什么忽然想起了公子爷曾含糊交待过去处,愿意前往相请云云。

陆世龙听了他此言,已是大大安心,不觉暗喜,骂了几句,匆忙写下了几字,命他持书前往,速速召了公子爷回来。又说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回来便是重重有赏。

那名伴当忙跪地磕头感恩,不敢怠慢。只是公子爷的下落,他委实不大清楚,肚子里所知的只有那郭振汉去向。他猜想姓郭的是公子爷的心腹,自当知道一二,这时骑虎难下,便只得碰着运气一路寻去了。

却说自那李穆被人救去,陆炽雄便知司马通不再投鼠忌器,心底早暗生不安。他想父亲找上门来,也只是迟早之事,再不能像此前般跟徐望春等人耗着玩了。加上近来察觉二女对自己日趋冷淡,又认定了是这徐望春从中作梗,心中已大感气恼。

他昨日兴冲冲地往邀二女同行游湖,再次遭拒。回到府中,更是愈想愈气,自觉生平还从未受过这等屈辱。脑内不时浮现徐望春的面貌,恨意陡增,只想这腹中之气,岂能不出;眼内之刺,焉能不拔!思前想后,恶向胆边生,再无充着正人君子的兴致。当下遣人邀邓国棕过府,也不作婉转之言,单刀直入便是说什么:“……如今时机已见成熟,只消帮本公子把二女弄到手,今晚便是那姓徐的远赴黄泉之时!……”

邓国棕匆匆赶赴,刚坐定下来,茶水也来不及入喉,听了这话,不免如堕云雾之中。一时三刻,实不懂这小子时常挂在嘴边的所谓“时机”,到底怎个忽然成熟了?但他那时刚又见过徐望春来,经此一次,他愈觉要扳开徐望春的嘴巴,乖乖说出‘金桨子’下落,实属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把心一横:也不需再枉费这心机,既利诱不成,又威逼不来,为免夜长梦多,倒不若借人之手,把他杀掉,一了百了!

其实这邓国棕也早觉这“六少爷”对二女有意,这时听他开出了此等条件,更是顿觉恍然,少年人知慕少艾,也事属寻常。暗怪自己也忒的愚钝,原来这阔少跟徐望春的过节,竟便是因两个美貌少女而起的!

不管因由如何,各取所需,也不违生意人之道。这段日子,他曾多次问起了“金桨子”之事,均不得要领,总觉徐望春说话有所保留,继而怀疑之心日盛。“好不容易才等到机会登上帮主之位,陈洵之死了,难道又杀出个姓徐的来?”俗话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可忽视不得。便是如此,心中逐渐认定了徐望春前来投靠什么的,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是另有所谋,总想将其除去,陆炽雄此举,实可谓正中下怀,心下盘算:“一直以来,本爷给了这姓徐的机会着实不少,但此人不知好歹,死活不肯漏出口风!十问九不知的,这不是心中有鬼是什么?就怕这厮是觊觎帮主之位,趁着岳丈大人死时无人在旁,私藏了那‘东西’,以便他日图谋!哼,这厮来历不明,岳丈大人是老糊涂了,收留家中,可不是开门揖盗、养虎为患?依我说来,陈洵之这大冤桶,多半便是为他所害的……”

他一口咬定了徐望春心怀鬼胎、居心叵测,这番仗着陈洵之的名头前来,十居其九便为跟自己争夺这漕帮的第一把交椅。于是本着“先下手为强”之心,就此一拍即合。

那邓夫人便是听从了丈夫之言,把二女骗上了花舫。

二女当时见船上只有陆炽雄,邓夫人退出去便没再回来,又不见三叔在,心里生疑,便有了回去之意。陆炽雄再三挽留,胡乱推说徐望春与郭振汉沽酒久久未归,邓夫人催去。

二女自觉这一番话甚是不妥,但她俩涉世未深,倒没有什么主意。只想既来之、则安之,坐下等候。

陆炽雄早在茶中放了蒙汗药,只是二女见徐望春未到,如何不肯喝。他坐在小案对面看着二女秀颜,早已心痒难当,哪里舍得她们就此离去?忽心生一计,假惺惺地说喝过一杯他亲手所沏的香茶,便即亲自送她俩回曹府去。

二女未虞有诈,喝下肚肠,药力发作,自然沉沉昏去。

陆炽雄当下忙把二女抱上床去,俯身轻轻吻了她俩的脸蛋,高兴得抓耳挠腮。待想起徐望春,又不禁打了个寒战,寻思:“不知道振汉杀了他没有。现下万事俱备,欠了东风,只待振汉来向本少爷报喜,到时哪还有什么顾忌?这美人在抱不过迟早之事,又何必急在一时……”

他也是个有耐心之人,要不然断不能为了好玩,耐着性子尾随,从杭州跟上扬州来。

他负手踱步,心猿意马下,却也努力克制了自己,只暗盼着郭振汉的声音速速传到耳边来。一听见了徐望春门外叫唤,他还道郭振汉到来告捷报喜,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伸手便要替自己解去腰带。

陆炽雄这时被徐望春逮住,心下不禁暗暗后悔:“先前不应顾虑太多,不然这两个小美人早逃不出我手心了……”

转念却想:“这叫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并未对二女做出越轨之事,此人也就不能对自己怎样。唉,人家说‘红颜祸水’,可真错不了,倘若为了两个臭娘儿丢了性命,也大不值得!”

徐望春见他兀自不肯承认自己身份,便从怀里摸出信函,扬手展开,递到他的面前,让他亲眼过目了一遍。

陆炽雄把纸上的文字匆匆瞥过,知道父亲果真到来,心下喜忧参半,说道:“不错,我爹爹姓陆,名讳上世下龙,与李卫李总督颇有交情。李大人他缉捕人犯的本领大着呢,又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你不会不知道罢!你快快放了我去,我……我叫我爹爹饶你性命!”

徐望春眉头一皱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陆炽雄这时细想了纸笺内容,惊道:“啊,你……你便是我爹爹的三……三弟!”

徐望春叹道:“你就是不肯叫我一声三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