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之二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788

翌日晨早,徐望春一觉醒来,推开了窗户,但觉外头凉风微动,清新送爽,心怀顿也开朗得多。又想:如今曹世轩头七早过,既然在这里住得不熨帖,何不趁早离开?且先待自己换个耳根清净的地方,熟虑一番,迟些时候再跟二女商量商量,也得看她们怎样想的。毕竟这并非自己一人之事。她俩又跟这里的几个婢女熟了下来,霎时分离,怕要有不舍。

想及此处,心情却是放轻了,只是再无心留住在这曹府之内。当下带上随身之物,也未跟邓国棕这主人家招呼一声,便径自出了大门。

徐望春到得河旁,纵身跳上船头,游目四顾,这时吕德的小舟经已不见了。心里倒不觉歆羡起来,直欲此刻便也驾舟而去!

他将包袱、单刀丢进舱里,上岸去沽了几壶酒回来,盘腿而坐,正待畅饮,眼睛忽一个右瞥,见到单刀在身畔平放。当下取了过来拔出半鞘,寒光霍霍,伸手轻抚,入了神去。呆想了一阵,遂又将那单刀还鞘,用青布裹上,放归原位,心道:“这刀,我是不能再用了。”随手提了酒壶,仰头豪喝,借以打发起时辰来。但一个人喝着闷酒,不免生了股莫名的凄凉、寂寞之感。忽记起了少室山上智晦这酒肉老和尚,想若这时此人同在,一边下着围棋,一边喝酒谈笑,却是何等快事!想着想着,闭上了眼睛,那智晦老僧的笑语,倒还仿佛真在耳边。

过不多久,合着的眼睑便再睁不开来,就此在大白天沉睡了过去。中间醒醒睡睡了好几回,最后醒来之时,天色经已暗下来。当下亮了盏油灯,伸手逐壶摸去,才知沽来的酒只喝剩下最后一壶了。摇了摇头,苦苦地一笑,拔开了塞子仰头便灌。

他心情甚是不佳,喝得过急,呛着咳嗽起来,嘴里喷出的酒,湿了一身。当下忙把壶口塞上,放在一边,打开包袱取来袍子更换。

袍子拿了出来,只见上面有几个补丁,袖口处还有烧焦的痕迹,霎时,脑中不禁便忆起了当日大船失火之事。

那补丁的针黹工夫甚好,想来不是出于咏盈,便是香盈的手工了。

徐望春把袍子一扬,“叮呤”声响,掉出了一件物事,拾起看时,这东西并非他物,正是那“金桨子”!他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只道:“嗯,原来那鬼东西,竟是藏在这儿来了!”

这袍子其实咏盈所补的。当日她与妹妹闻讯赶去徐望春房中,见他昏迷不醒,惊得哭了一场。她心思细密,发现大床角落处有件衣衫,认得是她三叔平时所穿的长袍,又见划破了几处,便拿回去穿针缝补起来。她补衣之时,自然也发现了袍内的暗袋有一硬物,取出来看,却也不知何物。待破口补好,她便将这‘金桨子’放回了暗袋之内,亲手送回。那天徐望春恰逢出门不在房中,于是把折叠好的袍子塞进了包袱里头,悄然掩门而去。这小事一件,咏盈事后也自忘了,更没有向这三叔提起过。

徐望春换过了袍子安坐,本欲静下心来小歇,听着外头水声,一时却不禁思绪如潮。想自父亲一代开始,就以不善经营之故,家道衰落。因此打从出生,过的已是清苦日子。父母去后,更是家徒四壁,幸早也习以为常了。

想着,心中不禁自嘲起来:“何以自己穿起这粗布衣,却总似比绫罗绸缎来得舒服,可不是生就一条‘贱命’么?人家说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话倒是不错的,半点强求不得……唉!也顾不得许多,这辈子只过得快活、自在也就是了。”

此时忽觉眼前顿然朦胧起来了,就在这朦胧之中,显现了一个姑娘的身影,她正俏皮一笑,娇躯扭处,纤腰间那串小铃铛“叮叮”脆响,身影却渐渐远去了。心中不禁一酸,轻轻叫道:“铃儿,铃儿,你……你……”举手揉了双目,才发现自己竟尔哭了。

算来这十多年来,起落浮沉,历经了风雨,也仅仅落过三次泪。

自那个“她”离开了这个尘世,到初闻谢敬舆已死,再到此时此刻,一只手的手指也能轻易数个清楚。叹一口气,心想:没有了她,我这辈子,还能过得快活、自在么?

便在这时,岸上忽来了一个轻呼:“嗨!徐爷可在舟上么?”

徐望春听出了是那郭振汉的声音,心中甚觉奇怪,此人与自己并不如何相熟,半夜三更的,找上门来作甚?当下将大腿上的包袱随手往后一放,压在那单刀之上,又抹掉眼泪,宁了宁神,边出着小舱,边应道:“这么夜了,不知郭爷还找徐某何事?”掀开帘子出外,只见那郭振汉举起右手的一埕酒来,笑着道:“叨扰了,叨扰了!左右无事,想来跟徐爷喝喝酒,只不知徐爷招不招待我这个不速之客?”徐望春拱手说道:“郭爷可言重了,何妨!”郭振汉闻言大喜,纵身跃上船头,跟着躬身钻进小舱内。

那郭振汉早闻到徐望春身上一股酒气,进了去见东歪西倒的放着几个小酒壶,笑着道:“哈哈,原来徐爷独个儿喝过这么多了!”

徐望春道:“酒喝多少也不打紧,就可惜已喝个精光。”郭振汉道:“徐爷海量,既然还喝得,就不要浪费了我这一埕陈年老窖的苏州陈三白酒。”剥去封口,从怀里掏出两只小碗来,都斟得满满的。徐望春待封口一解,便感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

郭振汉递过酒碗,当先喝了道:“在下先饮为敬!”徐望春接过,也喝上一口,喝罢不禁叫道:“果是好酒!”郭振汉哈哈笑道:“徐爷喜欢就好!”忽凝神相看,敛容问道:“咦,徐爷脸有愁容,眼角湿润,莫是哭过不成?”

徐望春举袖拭时,果然尚有泪痕,不禁苦笑着道:“可教郭爷笑话了!”郭振汉摇一摇头道:“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徐爷乃是性情中人,偶然落泪却又如何了?唉,那些秃驴们不是常道什么‘生即是苦’么?这人嘛,总有些不堪回首之事的!”

徐望春瞧着他说了这番话,心下只觉甚奇,问道:“郭爷这话可说得甚是感触,想必是有感而发了。”郭振汉不答,却笑道:“在下当日在宝盖楼一见徐爷,总有一见如故之感,觉你这个朋友可交上一交,只不知徐爷嫌不嫌弃郭某出身低微。”

徐望春道:“郭爷这是什么话,说来那天也多亏郭爷仗义出手呢,这里就再次郑重谢过了。”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郭振汉闻言讪讪,只道:“这何足挂齿,何足挂齿!我郭振汉生平最痛恨的,便是那些以众欺寡、无法无天的官家之犬了!唉,何况姓司马的那厮武艺高强,在下那天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徐望春闻得此言,微微地一怔,凝神往他瞧着去。

郭振汉一下察觉,奇道:“有什么事么?”

徐望春只是默默颔首,好一会儿,方才答道:“没有。”

郭振汉轻轻一叹,道:“徐爷定是看见郭某脸上的伤疤,因此见笑了。”

徐望春心中既无此念,当即正色说道:“哪有此事了!郭爷莫要误会。”微顿一顿,沉吟着却又道:“不过,我看郭爷这疤痕甚深,难不成这里头就有所谓的‘不堪回首之事’了?”

郭振汉身子微微前倾,压下嗓子道:“不错,我是诚心诚意要交徐爷你这个朋友,也不愿瞒你!唉,这清狗入关,咱大明的花花江山,便白白断送在这异族之手。国破家亡,生灵涂炭,都拜这狗鞑子所赐!我真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可惜,可惜,如今这满洲鞑子已把这龙椅越坐越稳当,天下也定了下来,不少的汉人只求苟且偷安,都逐渐遗忘了这段血海深仇!可叹的是,当年的什么李自成、张献忠之徒,一股脑都是野心蓬勃的流寇,不能替咱汉人争一口气。真叫人想到便心伤,都不知这鞑子的气数何时方尽!”

又道:“这刀疤便是多年前,在京城一家酒楼与几名鞑子武官因有口角,打了场架留下来的。其实郭某本是叫作郭振清的,唉,家父糊涂,可是改错了名字!须知这‘清’乃是大仇,如何可‘振’?于是弱冠之后,改了‘振汉’。这汉人的江山,总还该咱们汉人来当家才是,徐爷,你说是不是?”

徐望春心想天下大定是件好事,又有什么可惜的,只道:“徐某的脑袋后面既然拖得这条长辫子,就不愿理会当皇帝是满洲人还是汉人,只要天下太平,得三餐温饱,徐某这便心满意足了。咱们做老百姓的,哪还理得许多。”

郭振汉微愣了一下,接着只是笑道:“呵呵,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徐爷这么说也是有理的。”伸手从怀里摸出一长颈小瓶,说道:“扫兴的话休说了!徐爷,你瞧,这是我家祖传秘方独制的好酒,可是酿了二十个年头,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这么一小瓶啦,来,在下也不吝啬了,今晚便拿了出来与徐爷痛饮一番!”

徐望春道:“这酒如此贵重,徐某与郭爷不过泛泛之交,可不敢喝了。”郭振汉道:“徐爷哪里话,要是不喝,便是瞧不起我郭振汉来着!”说着把那半埕酒往身旁一放,抢过徐望春手上的小碗,倒去碗内的陈三白酒,斟好递返。

徐望春接过,果觉香味独特,芬芳无比。郭振汉也给自己斟了,双手捧碗,高举而起说道:“请了!”二人刚要同时就唇喝下。忽听岸上有人唤道:“郭大爷,有封给六公子的急函。”

郭振汉闻言眉头紧蹙,骂道:“你这狗奴才,便有天大的事,也先放着啊!唠唠叨叨的,扰人雅兴!”岸上那人又道:“此函不同寻常,六公子不在府中,又吩咐过……”

那郭振汉乍闻此言,精神不由一振,略作寻思,忙提高嗓子道:“得了,得了,就来!”把手中酒碗交给徐望春先拿着,跳起来道:“徐爷稍候,待我出去打发那人,再回来喝过。”

那郭振汉出了船头,与岸上之人细声对话几句。稍时,便又拨开布帘子进舱来,接回酒碗子,说道:“那厮唠叨个没完,可教久候了!”徐望春道:“那也没什么。”郭振汉眼见他拿着酒碗,眼瞧着自己迟迟不喝,于是呵呵一笑,当先仰首一饮而尽,翻碗叫道:“照杯!”催道:“徐爷快请!”徐望春报以一笑,便也举起碗子就唇喝下。

郭振汉亲眼见他把碗中之酒直灌肚肠,嘴角的笑意禁不住流露出来。稍时,他腹中忽觉一痹,脸上的微笑,也骤变痛苦之貌,浑身上下微微哆嗦,双手加额,两目紧闭,忽来了个仰八叉,“啪”的声响,整个人便应声躺倒在船板之上。那一刹那之间,但觉全身开始冰冷异常,脑袋像要炸开似的,手足也渐觉酥软无力了。当下拼了性命挣扎,半起着身,双手捧住旁边那半埕陈三白酒,高举起来,埕口斜倾,倾倒而下,直浇一脸的酒水。

他脸上浇过了酒水,很快逐渐清醒,稍作宁神,即又忙颤着手从怀里摸出一纸包,打开并拣出粒红丸子,抛入喉咙下咽,再坐直身子来,盘腿调运内息。须臾,待得重行睁开了双眼看时,徐望春早已伏身昏去。

郭振汉见自己的算计得售,心中大喜。他自宝盖楼被司马通大败,挫了不少的锐气,寻思:“倒不枉我费了这等周折。这厮的功夫不弱,避过了明刀实枪恶战一场,便得以取他性命,自是最好……”冷笑着道:“可惜,若不是天意如此,咱们或真可交个朋友。嘿嘿,公子爷有命,郭某怎能不从,可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原来这郭振汉本是山东三元会的教徒。三元会是其时民间秘密宗教,五年前遭到朝廷大力镇压。覆巢之下,教主牛见德逃脱而去,雍正皇帝朱批山东文武官员:“渠魁务须捕获,万勿疏脱。”然而追捕一年,毫无所获。只得拿其教徒开刀。

郭振汉原名叫郭振清,是个遗腹子。他身世不幸,十二岁那一年,母亲也在饥寒交迫之下去世。他年纪幼小又举目无亲,便以行乞为生,不但温饱不得,且受尽了凌辱。六年后,他长大成人,阅历渐增,亲眼见到许多散兵游勇、盗贼、乞丐都以加入江湖会党作归宿,混得口饱饭吃。机缘巧合下,得人引见,便投奔了牛见德的三元会。

三元会教主牛见德化名牛三花拉,寄居山东诸城县,以经商为名,往来于胶州、高密等处,打着反清旗号暗中传教。此人素以替人治病作幌子,四出招人入教,乘机大敛钱财,甚至霸人妻妾,不过是个无耻之徒。郭振汉入教多年,本来抱着雄心壮志,欲跟随此人干一番大事业。但正是日久见人心,心底不免大感失望,几次欲去,又恐背上叛教之名,到时天下虽大,只怕难有容身之处。

后来三元会被朝廷捣破,牛见德便不知所踪,教徒不是殉教的,就是逃亡去了。郭振汉绕幸能在那一劫中保住了性命,却又再次孤身只影,流落江湖。这次死里逃生,他的反清之志早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也再无心拜入任何教派。四下浪迹,无所事事。半年前在安徽小镇上,遇到正兴致勃勃周游江南的六少爷。

那六少爷衣衫华贵,言行招摇,在茶寮中遭强人勒索,随行的两名伴当都不堪一击,危险之际,他便出手助拳,不一会功夫,即把数名强人打了个落荒而逃。那六少爷对他甚为赏识,赏了银子,又问他肯不肯留在身边伺候。他见这六少爷明摆着是富家子弟,兼之出手豪绰,既肯留自己在身边,不必再过那种三餐不继的苦日子,当然叩头谢恩,都惟恐来不及了。

郭振汉这次痛下毒手,便是因听从了那六少爷吩咐,取徐望春性命而来。

他方才给徐望春所喝的,乃是三元会秘制药物,称为“醇醉酥”。此物醇香如酒,却兼具迷晕、毒杀之功用。且毒性奇特,其后便以银针刺体,也决计探不出个究竟来。

但凡服下者,很快便会处于半昏迷当中去,若不即用冷水浇头,及时清醒,再服下其解药,一刻钟后便即毒发。到时丢了性命,尚不自知。

三元会教徒对付强敌,用的素来都是这个法子:先是假装善意请酒,并当先喝下,以表诚意,兼释了对方的疑虑。对方不明底细,跟着喝了酒倒下之际,施毒者便及时用酒水把自身浇醒,吞下解药活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而敌人却只能在迷迷糊糊之中,等待发作,死个不明不白。

喝过这“醇醉酥”的人,至今未有一人生还,江湖之上,自也无外人得知三元会有这个法门。倘若传了出去,人人加以提防,此法也就不灵了。然而,这一招虽则够绝,终究如同赌命,因此懂施此毒之人,亦不敢轻易使用。使用之时,也务须把另一埕酒水放在左近,以便灌醒自身。要不然强敌是十拿九稳干掉了,自己却也得跟着赔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