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之一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242

徐望春离开了宝盖楼,不敢再走大路,抄着小巷窄道而行。沿途又问了好几个人,这才辗转找到扬州曹府去。

到步之时,抬头便见那精雕上“曹府”二字的横匾映入了眼帘。这横匾之下,是一道红漆兽头大门,门前左右蹲了对石狮子,张牙舞爪,雄威无比。两边围墙之上镶砌的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乱目,更是把大宅装点得金壁辉煌的,显尽了气派。好一大户人家!

徐望春叩了大门,良久出来了一个老仆,徐望春出示陈洵之给的碧玉,说要见曹世轩。那老仆便把三人请进内堂坐下,奉上香茶,说声稍候,便又退出通传去了。

不多时,外面进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大汉,相貌端正,气宇轩昂,留了满嘴的美髯,神情甚是凝重。

徐望春看他年纪,料知此人当非曹世轩本人,当下站起相迎,抱拳说道:“在下徐望春,要见贵帮曹帮主,冒昧来访,请恕则个。敢问阁下是哪一位?”那人恭谨还了一礼道:“在下邓国棕,曹帮主是在下的岳丈大人。”

原来曹世轩本姓邹氏,青年时曾在广东沿海一带作过海盗头子。一次洗劫商船,遭遇反抗,结果他和手下害了满船共计二十多条性命,血流成河。也是事有凑巧,杀人劫财临去之际,听到内舱传出了婴孩哭声,便命人循声寻去,看个究竟。一名手下领命入内,须臾,捧出一个竹篮子来,那篮子里原来有个出生不久的女婴。

这邹世轩本非穷凶极恶之徒,只是命运多舛,幼来孤苦,终误入歧途。他低首眼看着脚下尸横遍地,怔怔呆了,顿然回想起自己多年来为敛钱财,妄顾人命,满手血腥,实在杀戮太多。恻隐之心遂生,不忍再杀,更有把女婴带回抚养之意。他的手下自是极力反对,纷纷劝说今日船上所杀之人,多半便有这女婴的亲属。日后她长大成人,得知此事,定必惹其仇恨,留在身边,无异是自掘坟墓。

邹世轩却主意甚坚,力排众议,最后也把婴孩留了下来。可惜那女婴未满四岁,便不幸染疾夭折。自此,邹世轩更遭良心谴责,心中凄苦,百般思量,终于痛下决心,不再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

数年后,他一次回乡途中,见到了一名孤零零的小姑娘行乞。那小姑娘年纪不过六、七岁,眉目间与当年那商船上的女婴几分相似。邹世轩忆及往事,感慨不已,便把那孤女收养了去。邹世轩终身未娶,真把她作亲生女儿看待。

而这孤女,便是今天曹世轩的养女、这邓国棕的妻子。这段往事陈洵之未曾提及,徐望春自是不知。

那邓国棕认得那块碧玉,乃是陈洵之的信物,忙询问他人如今身在何处,何不同返。徐望春立时脸现凄色,一声短叹,如实告知陈洵之已死,这次是受其临危所嘱,见曹世轩来的。

邓国棕骤闻噩耗,脸灰如土,大惊之下一个踉跄,便坐倒在太师椅上,未敢相信。待心神稍定,忙站起说道:“竟有此事!那洵之他可有修书托大爷送来?”

徐望春道:“其时事出突然,未及写下片言只语。”

邓国棕顿便面有难色,捋了黑须道:“嗯,那洵之究竟是如何过世,是否为人所害?乃何人所害?又何以为人所害?此中详情,还请先坦诚相告!”

徐望春听他此言,心下先是一凛,想此人既不知事情来龙去脉,也就不便向他明言,只道:“陈兄弟与在下相识多年,今番不幸遇事身死,徐某亦甚是悲痛。这两位孤苦无依的姑娘,乃是……乃是陈兄弟的至亲,依陈兄弟遗言,特来投奔其义父曹帮主,且作安顿。曹帮主现下可在府上?相烦代为引见!”

邓国棕听他说到陈洵之与二女关系之时,略见吞吐,且“至亲”二字也是含糊之辞,心底不由增疑,问道:“徐爷,洵之他当真没有任何遗书之物,要阁下转交在下或岳丈大人么?”

徐望春自也看出个所以然,不欲再跟他多说,只道:“没有。”又道:“邓爷倘若信不过徐某的,那我们也不多作叨扰,这就告辞,改日再来拜候曹老先生。”

邓国棕苦笑道:“邓某人并非信不过阁下,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审慎行事。倘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何况……何况岳丈大人未料洵之已去,就怕他老人家……”

徐望春点头道:“邓爷所虑不无道理,曹老先生年事已高,此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也不知是否承受得了。”邓国棕摆摆手,道:“若在平时,我也不必如此忧心。”徐望春一怔,忙问:“曹老先生身体可有不适?”

邓国棕道:“先前邓某人曾两次受岳丈大人之命,修书派人送往杭州的接头人,敦促洵之速归,确有要事,且是信中不便明言之事。只书信一去,杳无回音。”顿了顿又道:“岳丈大人将洵之视为己出,漕帮上下人尽皆知,这下……下任的帮主之位,想来他也就是不二人选!唉,到此地步,我亦不愿相瞒,岳丈大人他老人家,还不知撑得了多久。弥留之际,也当是有要事相嘱的,邓某人自不敢怠慢了!”

徐望春听他说到后面,惊道:“曹老先生身患何病,如今怎样了?”邓国棕道:“洵之离去不久,岳丈大人便即病倒,日子长了,更是每况愈下。命延至今,想也是为要等洵之回来嘱话,方得瞑目!”

徐望春闻得此言,心底不禁乍惊,只想:“竟有此等坏事!这次可是投靠曹世轩来的,可……可他如今也是个将死之人,却又如何能够?”

邓国棕见徐望春一脸愁容,便道:“也是命该如此!徐爷要见岳丈大人,就请随邓某人来罢!”又道:“岳丈大人不在此宅,两位姑娘就请先留在此处,自有人妥为照料。”

徐望春想这邓国棕还是信自己不过,要留下二女为质,但自问非有图谋,既是问心无愧,这姓邓的也不致来为难她们。想着便点头应允,对二女道:“你俩且留在此处,不要随便走动,三叔很快回来。”香盈急道:“三叔真要快回来!”徐望春道:“你们放心在此等候。咏儿,你做大姊的,要好好照顾妹妹。”咏盈道:“嗯,我会的,三叔不必惦挂。”

徐望春点了点头,便跟着那邓国棕径出了曹府,快步直往运河而去。

二人登上一艘靠岸的大船之上,只见船头立了数名壮汉。众汉见邓国棕带了人上来,簇拥而上道:“代帮主,这个是何人?陈大哥可回来了?”邓国棕道:“这事容后再说,帮主如何了?”

众汉神色黯然,一人道:“怕拖不了多久了!”

邓国棕回身对徐望春道:“岳丈大人病危一事,就是帮中之人,也知者寥寥。洵之一去多时,帮中群龙无首,只怕要乱了人心。咱们瞒着外间,以避闲言闲语,也是迫不得已。这段日子,帮中要务都是邓某人代为打点,日夜冀盼着洵之归返,不想如今却……”说着拭去眼泪,道:“唉,邓某人失仪了,事不宜迟,徐爷这边请罢!”言毕独自领着徐望春进舱内去。

舱内地方甚大,由中间一条阔道直通至船尾,那中道两旁均是间隔开来的房室,左门对着右门,合共八室之多。

邓国棕径自走到了末里,打开了一道右室室门,说道:“请!”当先进内。徐望春便跟着进去,那室内的光线暗淡,只隐约可见面前五步之外,靠壁摆了一张大木床,床上覆被躺着一人。

邓国棕剔亮了几盏油灯,走过床边,轻声唤道:“岳丈大人,岳丈大人。”

躺在床上的,乃是一名须发苍苍的老者。他这时缓开双目,见到邓国棕,一刹那间,眼中似要泛出光芒来。急喘着气,忙挣扎着要撑起身子,欢喜道:“是……是不是洵之他回来啦!嘿嘿!这孩子总算……”邓国棕忙扶着他身子,瞧着他叹息摇头,又回首看了徐望春一眼。

徐望春当下开步上前,拱手朗声道:“曹老先生,晚辈徐望春,是陈兄弟的朋友,特来拜候!”那老者曹世轩闻言似犹未懂。邓国棕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只见曹世轩蓦地双目紧闭,溢出了两行泪水,身子便陡然一软。

邓国棕把托着他身子的双手缓缓放开,让他轻轻躺将下去。

稍时,那曹世轩双目又再重行睁开,轻扬了手,叫邓国棕先行出去。

邓国棕见岳丈竟要留外人在此,独叫自己先离,霎时不禁顿感茫然无措。他微微别过了脸,侧目往徐望春身上轻瞥一眼。如此踌躇片刻,无奈之下,只得站起走到徐望春身旁,悄声说道:“那邓某人就先行回避了,倘若有何变故,务请徐爷速来告知!”说着依依不舍地三步一回头,似乎盼望曹世轩忽然回心转意,叫住他来。终于还是仰天叹息,拖着步子出去。

徐望春待他出去关上了门,便走到床边,半蹲下身子说话。他此时此境,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话,只道:“曹老先生保重身子。”遂将事情的经过,向他一一作了交待。

曹世轩留心听罢,目光呆滞,最终摇摇头叹气道:“老夫不行了,只不想洵之这孩子比我先走一步,可惜,可惜!”

徐望春取出碧玉,塞到曹世轩手里道:“陈兄弟其实老早想回来看你老人家,只是怕连累了漕帮,迟迟不敢回来……”

曹世轩闻言再忍不过,失声痛哭,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傻孩子,一家子,哪还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徐望春眼看着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不禁地替他一阵难过,道:“曹老先生节哀。”

曹世轩竭力克制着悲绪,待稍稍平静下来了,又缓缓说道:“既是洵之临去之意,徐小兄弟跟令兄的两位千金,就放心留在我漕帮罢。”

徐望春道:“曹老先生的好意,晚辈就先行谢过了。只是,请恕晚辈直言,陈兄弟他虽叫咱们大可投靠曹老先生来,但晚辈一路上,却仍心有所虑。须知她姊妹俩年纪尚幼,来日方长,总不能教一辈子的寄人篱下,惶惶不可终日。”

曹世轩道:“徐小兄弟也不需过忧,就请安心留下罢。”顿了顿道:“事至于今,且忍耐点儿,我看只需过些时日,这案子丢淡,便再没有人来跟她们为难了。”

徐望春乍闻此言,忽觉心头雪亮,按当日陈洵之所言,此前先后把二女匿藏于天目山小村落、杭州城郊邹宅,官兵都得以找上门来,不过是那郑元祥作内应所致。官府里头,压根儿就没有真正见过谢氏姊妹容貌的。缉拿起来,本就并非易事一桩。

照此推想,倘能躲匿些年月,衙门还未拿着人,朝廷也必不了了之。二女自此亦再无需提心吊胆地,过那些偷偷摸摸的日子去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到时,姓司马的就定要替那李穆报断腿之仇,也尽管只找我罗唣便是。”

想着此处,心中不由暗叫惭愧,竟到此时此刻,才教幡然醒悟当日陈洵之那一句“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的苦心远见。点头道:“不错!但盼日子久了,没有人再提起此事。”

接下又道:“贤婿曾经问起,除了这玉佩,可有它物佐证晚辈之所言非虚。要知当时事出突然,陈兄弟不及写下文书,晚辈有的实在只是一面之辞!难得曹老先生不见疑,慨然允诺,实在不胜感激!”

曹世轩原本眼睑已闭,听了这话,又缓缓睁开了双目,苦然一笑,道:“国棕这人倒没什么,唉,只是过于多疑寡断,难成气候!洵之此前便多次向老夫提及,谢大人有一个豪迈爽朗的徐三弟,赞誉有加。老夫虚活了一世,却也阅人无数,今日虽只一见,相谈亦寥寥数语,但徐小兄弟乃直性之人,慷而慨之,倒是不会看走眼的。”徐望春道:“晚辈哪敢当!”

曹世轩摇了摇头,戚然叹道:“谢大人的遭遇,老夫也甚是惋惜,略尽绵力,不足挂齿。何况老夫大限不远,心余力绌,该感惭愧才是。”说着叫徐望春到旁边一个小木柜的柜顶处取来文房四宝,起了身颤着手臂,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下一张短笺,折叠起来道:“老夫这儿白纸黑字写了个清楚,以此为凭,国棕定必要以上宾之礼善待。你好好拿着。”徐望春恭恭敬敬接过,拜了一拜。

曹世轩说到这儿,已是气若游丝,轻道:“行了,行了,去罢!叫国棕进来见我。”眼睛往一角落瞥去,顿了顿道:“老夫还有话要叮嘱他呢。”徐望春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那角落处摆放的是一个小木柜子,该处正是方才取来文房四宝之处。他想此事与己无干,也不敢多看,拿着纸笺便退了出去。

出得船头,邓国棕忙迎上问道如何。徐望春如实告知曹世轩邀进,只见他面露欢颜道:“徐爷在此稍候!”说着快步奔入。

邓国棕进去不久便即出来。他一脸哀容,一见徐望春,忙上前问道:“徐爷,你怎么开这等玩笑!邓某人进去之时,岳丈大人他……他老人家经已仙去啦!”旁边漕帮一众闻言俱喟叹涕下,有的还失声恸哭,叫着曹帮主。

徐望春也自一惊,说道:“曹老先生这便去了?徐某决不能开此等玩笑!出来之时,曹老先生尚未离世,确曾吩咐道叫邓爷进内,说有话儿交待。嗯,想不到曹老先生还是等不到邓爷。”邓国棕道:“那岳丈大人他可有透漏要交待的是何事?或者,可有遗书、遗物之类的东西与我了?”

徐望春摇头道:“没有。”邓国棕右拳击了左掌,轻轻摇着头自语:“这就奇了,这就奇了!”独个儿怅然沉思了良久。

徐望春见他如此,也不知该说什么才是,只得道:“邓爷,请恕徐某多言了,徐某认为当务之急,是替曹老先生料理丧事,其它的事宜,大可容后再算。”

邓国棕兀自苦思冥想,对徐望春的一番话置若罔闻,隔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徐爷说得是,徐爷说得是!”忽见徐望春的手里头握着了纸块,忙道:“徐爷手中所握何物?”

徐望春这才想起,道:“是曹老先生要徐某转交与邓爷的。”

邓国棕脸上又顿生喜意,一手接过,急忙展开细阅。可是每多看一字,脸上喜意便少却一分,看罢不禁一脸失望,喟然叹道:“既是岳丈大人临终之意,徐爷与两位姑娘就尽管安心留在漕帮罢!倘若有何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勿怪!”说罢将那纸笺递返奉还。

徐望春接回了,口上谢过,心中实在已萌离开漕帮的念头。他本是依陈洵之之意,远道上扬州投靠曹世轩的。可世事殊料,如今曹世轩已死,帮中正值多事之秋,留下来只怕有所不便。何况这邓国棕嘴里答应,似乎也不过是碍于情面,如此强人所难,却又何必?

这邓国棕未知谢氏姊妹身份来历,不怕一万,但怕万一,到头来有所牵累,更是过意不去!可待想到陈洵之一片苦心,曹世轩一番盛意,又不忍就此便去。想到最后,终也归到一句:待曹世轩丧事完了,再作计较。

回了曹府,邓国棕当下命人打扫三间客房,安排徐望春及咏盈、香盈二女入住。徐望春以曹府治丧,诸多不便为理由,言道这段日子,还是暂住客栈,至为恰当。邓国棕忙于打点一切,也不勉强。

当晚,徐望春雇来两顶轿子,载了二女到附近客栈住下。他从陆世龙那里要来的盘缠,此时已所剩无几,只好租下两个邻靠着厢房,让她姊妹俩共睡一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