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教单于折箭 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
作者:金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1526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萧峰相见下令御营都指挥使扣押。那都指挥使心想萧大王天生神力寻常监牢如何监他得住?当下心生一计命人取过最大最重的铁链铁铐锁了他手脚再将他囚在一只大铁笼中。这只大铁笼便是当年阿紫玩狮时囚禁猛狮之用笼子的每根钢条都是粗如儿臂。

铁笼之外又派一百名御营亲兵各执长矛一层层的围了四圈萧峰在铁笼中如有异动众亲兵便能将长矛刺入笼中任他力气再大也无法在刹那之间崩脱铁锁铁铐破笼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阵亲兵严密守卫。耶律洪基将原来驻京南京的将士都调出了南京城以防他们忠于萧峰作乱图救。

萧峰靠在铁笼的栏杆上咬牙忍受腹中剧痛也无余暇多想。直过了十二个明辰到第二日晚间毒药的药性慢慢消失剧痛才减。萧峰力气渐复但处此情境却又如何能够脱困?他心想烦恼也是无益这一生再凶险的危难也经历过不少难道我萧峰一世豪杰就真会困死于这铁笼之中?好在众亲兵敬他英雄看守虽绝不松懈但好酒好饭管待礼数不缺。萧峰放杯痛饮数日后铁笼旁酒坛堆积。

耶律洪基始终不来瞧他却派了几名能言善辩之士来好言相劝说道皇上宽洪大度顾念昔日的情义不忍加刑要萧峰悔罪求饶。萧峰对这些说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斟酒而饮。

如此过了月余那四名说客竟毫不厌烦每日里只是搬弄陈腔滥调翻来复去的说个不停说什么“皇上待萧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听皇上的话才有生路”什么“皇上神武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圣天子宸断是万万不会错的你务须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这些说客显然明知决计劝不转萧峰却仍是无穷无尽的喋喋不休。

一日萧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胡涂人怎会如此婆婆妈妈的派人前来劝我?其中定中蹊跷!”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调兵遣将大举南征却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将我稳住在这里。我明明已无反抗之力他随时可以杀我又何必费这般心思?”

萧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亲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后到我面前来夸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刚强一怒之下绝食自尽是以派了这些猥琐小人来对我胡说八道。”

他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困于笼中无计可以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兵大劫无可挽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听那四名说客兀自絮絮不已萧峰突然问道:“咱们契丹大军已渡过黄河了吧?”四名说客愕然相顾默然半晌。一名说客道:“萧大王此言甚是咱们大军〓日便黄河虽未渡过却也是指顾间的事。”萧峰点头道:“原来大军尚未出不知哪一天是黄道吉日?”四名说客互使眼色。一个道:“咱们是小吏下僚不得与闻军情。”另一个道:“只须萧大王回心转意皇上便会亲自来与大王商议军国大事。”

萧峰哼了一声便不再问心想:“皇上倘若势如破竹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但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还是盼他败阵?嘿嘿萧峰啊萧峰只听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吧!”

次日黄昏时分四名说客又摇摇摆摆的进来。看守萧峰的众亲兵老是听着他们的陈腔滥调早就腻了。一见四人来到不禁皱了眉头走开几步。一个多月来萧峰全无挣扎脱逃之意监视他的官兵已远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说客咳嗽一声说道:“萧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恶极。”这些话萧峰也知听过几百遍了可是这一次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大奇。

只见这说客挤眉弄眼脸上作出种种怪样萧峰定晴一看见睇人此貌与先前不同再凝神瞧时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脸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但焦黄胡子下透出来的却是樱口端鼻的俏丽之态正是阿紫。只听他压低噪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话那是永远不会错的你只须遵照皇上的话做定有你的好处。喏这是咱们大辽皇帝的圣谕你恭恭敬敬的读上几遍吧。”说着从大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对着萧峰。

其时天色已渐昏暗几名亲兵正在点亮大厅四周的灯笼烛光。萧峰借着烛光向那纸上瞧去只见上面写着八个细字:“大援已到今晚脱险。”萧峰哼的一声摇了摇头。阿紫说道:“咱们这次兵军马可真不少士强马壮自然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休得担忧。”萧峰道:“我就是为了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阿紫道:“要打胜仗靠的是神机妙算岂在多所杀伤。”

萧峰向另外三名说客瞧去见那三人或摇摺扇或举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约来的帮手了。萧峰叹了口气道:“你们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过敌人防守严密攻城掠地殊无把握……”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名亲兵叫了起来:“毒蛇!毒蛇!那里来的这许多蛇!”只见厅门、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了进来昂吐舌蜿蜒而进厅中登时大乱。萧峰心中一动:“瞧这些毒蛇的阵势倒似是我丐帮兄弟亲在指挥一般!”

众亲兵提起长矛、腰刀纷纷拍打。亲兵的管带叫道:“伺候萧大王的众亲兵不得移动一步违令者斩!”这管带极是机警见群蛇来得怪异只怕一乱之下萧峰乘机脱逃。围在铁笼外的众亲兵果然屹立不动以长矛矛尖对准了笼内的萧峰但各人的目光却不免斜过去瞧那些毒蛇蛇儿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长矛拍打。

正乱间忽听得王府后面一阵喧哗:“走水啦快救火啊快来救火!”那管带喝道:“凯虎儿去禀报指挥使使大人是否将萧大王移走!”凯虎儿是名百夫长应声转身正要奔出忽听有人在厅口厉声喝道:“莫中了奸细的调虎离山之计若有人劫狱先将萧峰一矛刺死。”正是御营都指挥使。他手提长刀威飞凛凛的站在厅口。

突然间青影一闪有人将一条青色小龙掷向他的面门。那指挥使举刀去格却听得嗤嗤之声不绝有人射出暗器大厅中烛火全灭登时漆黑一团。那指挥指“啊”的一声大叫身中暗器向后便倒。

阿紫从袖中取出宝刀伸进铁笼喀喀喀几声确断了萧峰铁镣上的铁链。萧峰心想:“这兽笼的钢栏极粗极坚只怕再锋利的宝刀一时也是难以砍斩。”便在此时忽觉脚下的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铁笼外低声道:“从地道逃走!”跟着萧峰双足被地底下伸上来的一双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被扯了下去却原来大理国的钻地能手华赫艮到了。他以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华赫艮拉着萧峰从地道内爬将出去爬行之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顷刻间爬出百余丈扶着萧峰站起身来从洞口钻了出去。只见洞口三个人满脸喜色的爬将上来竟是段誉、范骅、和巴天石。段誉叫道:“大哥!”扑上抱住萧峰。

萧峰哈哈一笑道:“久闻华司徒神技今日亲试佩服佩服。”

华赫艮喜道:“得蒙萧大王金口一赞实是小人生平第一荣华!”

此处离南院大王府未远四下里都是辽兵喧哗叫喊之声。但听得有人吹着号角骑马从屋外驰过大声叫道:“敌人攻打东门御营亲兵驻守原地不得擅离!”范骅道:“萧大王咱们从西门冲出去!”萧峰点头道:“好!阿紫她们脱险没有?”

范骅尚未回答阿紫的声音从地洞口传了过来:“姊夫你居然还惦让着我。”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喀喇刺一响便从地洞口钻了上来颏下兀自黏着胡子满头满脸都是泥土灰尘污秽之极。但在萧峰眼里瞧来自从识得她以来实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宝刀要替萧峰削去铐镣。但那铐镣贴肉锁住刀锋稍歪便会伤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将宝刀交给段誉道:“哥哥你来削。”段誉接过宝刀内力到处切铁铐如切败木。

这时地洞口又钻上来三人一是钟灵一是木婉清第三个是丐帮的一名八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适才大厅上群蛇乱窜便是他闹的玄虚。这人见萧峰安好无恙喜极流涕道:“帮主你老人家……”

萧峰久已没听到有人称他为“帮主”见到这丐帮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伤感说道:“这可难为你了。”他一言嘉奖那八袋弟子又是感激又觉荣耀泪水直落下来。

范骅道:“大理国人马已在东门动手咱们乘乱走吧!萧大王最好别出手以免被人认了出来。”萧峰道:“甚是!”九人从大门口冲出去。萧峰回头一望原来那是一座残败的瓦屋外观半点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话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骅、华赫艮等学着她的声音跟着大叫。范骅、巴天石等眼见街道上没有辽兵便到处纵火霎时间烧起了七八个火头。

九人径向西奔。段誉等早已换上契丹人的装束这时城中已乱成一团倒也无人加以注目有时听到大队契丹骑兵追来九人便在阴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余条街只听得北方号角响起人声喧哗大叫:“不好了敌兵攻破北门皇上给敌人掳了去啦!”

萧峰吃了一惊停步道:“辽帝被擒么?三弟辽帝是我结义兄长他虽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他不义万万不可伤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这是灵鹫宫属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岛岛主我教了他们这几句契丹话叫他们背得熟了这时候来大叫大嚷大放谣言扰乱人心。南京城中驻有重兵皇帝又有万余亲兵保护怎生擒得了他?”萧峰又惊又喜道:“二弟的属下也都来了么?”

阿紫道:“岂但小和尚的属下而已小和尚自己来了连小和尚的老婆也来了。”萧峰问道:“什么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虚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国公主只不过她的脸始终用面幕遮着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谁也不给瞧。我问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总是笑而不言。”

萧峰在外奔逃之际忽然闻此奇事不禁颇为虚竹庆幸向段誉瞧了一眼。段誉笑道:“大哥不须多虑小弟毫不介怀二哥也不算失信。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慢慢再谈。”

说话之间众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见前面广场上一座高台大火烧得甚旺台前旗杆上两面大旗也都着火焚烧。萧峰知道这广场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场乃辽兵操练之用不知何时搭了这座高台自己却是不知。

巴天石对段誉道:“陛下烧了辽帝的点将台、帅字旗于辽军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誉点头道:“正是。”

萧峰听他口称“陛下”而段誉点了点头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做了皇帝吗?”段誉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为僧在天龙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无德无能居此大位实在惭愧得紧。”

萧峰惊道:“啊哟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险境为了我而干冒奇险?若有丝毫损伤我……我……如何对得起大理全**民?”

段誉嘻嘻一笑说道:“大理乃僻处南疆的一个小国这‘皇帝’二字更是僭号。小弟胡里胡涂望之不似人君哪里有半点皇帝的味道?给人叫一声‘陛下’实在是惭愧得紧。咱俩情逾骨肉岂有大事遭厄小弟不来与大哥同处患难之理?”

范骅道:“萧大王这次苦谏辽帝劝止伐宋。敝国上下无不同感大德。辽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来取大理。敝国兵微将弱如何挡得住契丹的精兵?萧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纵然以倾国之力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当然。”

萧峰道:“我是个一勇之夫不忍两国攻战多伤人命岂敢自居什么功劳?”

正说之间忽见南城火光冲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带女挟在兵马间涌了过来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连同无数好汉攻破南门。”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萧峰作乱降了宋朝已将大辽的皇帝杀了。”更有几名契丹人咬牙切齿的道:“这萧峰叛国投敌咱们恨膛得咬他的肉来吞入肚里。”一人慌慌张张的问道:“万岁爷真给萧峰这奸贼害死了么?”另一人道:“怎么不真?我亲眼见到萧峰骑了匹白马冲到万岁身前一枪便在万岁爷胸口刺了个窟窿。”另一个老者道:“萧峰这狗贼为什么怎地没良心?他到底是咱们契丹人还是汉人?”一个汉子道:“听说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蛮子这狗贼奸恶得紧真连禽兽也不如!”

阿紫听得这些人辱骂萧峰怒从心起举起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萧峰举手一格格开鞭子摇了摇头低声道:“且由得他们说去。”又问:“真的有少林寺众高僧到来么?”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帮主得知:段姑娘从南京出来便遇到本帮吴长老说起帮主为了大宋江山与千万百姓力谏辽帝侵宋以致为辽国所囚。吴长老不信说帮主既是辽人岂有心向大宋之?当下潜入南京亲自打听才知段姑娘所言果然不虚吴长老当即传出本帮‘青竹令’将帮主的大仁大义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为帮主的仁义所感由少林寺高僧带头一起援救帮主来了。”

萧峰想起当日在聚贤庄上与中原群雄为敌杀了不少英雄好汉今日中原群雄却来相救自己心下又是难过又是感激。

阿紫道:“丐帮众花子四下送信消息传得还不快吗?啊哟不好可惜可惜!”段誉问道:“可惜什么?”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厅中点了香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带出来。”段誉笑道:“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忘了就忘了带在身边干么?”阿紫道:“哼什么旁门左道?没有条件宝贝那许多毒蛇便不会进来得这么快我姊夫也没这么容易脱身啦。”

说话间正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火光中见无数辽兵正在互相格斗。萧峰奇道:“咦怎么自己人……”段誉道:“大哥头颈中缚了块白巾的是咱们人。”阿紫取过一块白巾递给萧峰道:“你系上吧!”

萧峰一瞥间见众辽兵难分敌我不知去条谁好。乱砍乱杀之际往往成了真辽兵自相残杀的局面。那些颈缚白巾的人假辽兵却是一刀一枪都招呼在辽国的兵将身上。萧峰眼见辽人一个个血肉横飞尸横就地拿着白布不禁双手颤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汉是!”这块白巾说什么也系不到自己颈中。

便在此时轧轧声响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开了。段誉和范骅拥着萧峰一冲而出。

城门外火把照耀无数丐帮帮众牵了马匹等候眼见萧峰冲出登时欢声如雷:“乔帮主!乔帮主!”火光烛天呼声动地。

只见两条火龙分向左右移动一乘马在其间直驰而前。马上一个老丐双手高举头道:“吴长风受众兄弟之托将本帮打狗棒归还帮主。我们实在胡涂该死猪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帮主吃了无穷的苦大伙儿猪狗不分只盼帮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念着我们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做本帮之主。大伙儿受了奸人扇惑说帮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该死之极。大伙儿已将那奸徒全冠清乱刀分尸为帮主出气。”说着将打狗棒递向萧峰。

萧峰心中一酸说道:“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主之位却是万万不能当的。”说着伸手扶起吴长风。

吴长风脸色迷惘抓头搔耳说道:“你……你又说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帮主乔帮主你瞧开些吧别再见怪了!”

但听得城内鼓声响起有大队辽兵便要冲出。段誉叫道:“吴长老咱们快走!辽兵势大一结成了阵势那可抵挡不住。”

萧峰也知丐帮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时占得上风只不过攻了个对方措手不及倘若真和辽兵硬斗千百名江湖汉子如何能是数万辽国精锐之师的敌手?何况这一仗打起来双手死伤均重大违自己本愿便道:“吴长老帮主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你快传令命众兄弟向西退走。”

吴长老道:“是!”传下号令丐帮帮众后队作前队向西疾驰。不久虚竹子率领着灵鹫宫属下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异士杀将过来与众人会合。奔出数里后大理国的众武士在傅思归、朱丹臣等人率领之下也赶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却始终未到。隐隐听得南京城中杀声大起。

萧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杰在城中给截住了咱们稍待片刻。”过了半晌城中喊杀声越来越响。段誉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应他们出来。”领着大理众武士回向南京城去。

其时天色渐明萧峰心下忧虑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脱险但听得杀声大振大理国众武士回冲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群豪脱险来聚。

丐帮一名探子飞马来报:“数千名铁甲辽兵堵住了西门大理国武士冲不进去中原群豪也冲不出来。”虚竹右手一招说道:“咱们灵鹫宫去打个接应。”领着二千余名三山五峁的好汉、灵鹫九部诸女冲回来路。

萧峰骑在马上遥向东望但见南京城中浓烟处处东一个火间西一个火头不知已乱成怎么一副样子。等了半个时辰又有一名探子来报:“大理段皇爷、灵鹫宫虚竹子先生杀开一条血路已冲入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战斗萧峰总是身先士卒这一次他却远离战阵空自焦急关心甚为不耐说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钟灵三女齐劝:“辽人只欲得你而甘心千万不可去冒险。”萧峰道:“不妨!”纵马而前丐帮随后跟来。

到得南京城西门外只见城墙外、城墙头、护城河两岸伏着数百名死尸有些是辽国兵将也有不少是段誉和虚竹二人的下属。城门将闭未闭两名岛主手挥大刀守在城门边正在猛砍冲过来的辽兵不许关闭城门。

忽听得南、北蹄声大作萧峰惊道:“不好大队辽兵分从南北包抄咱们可别困在这里。”抢过一柄铁枪折断了飞身跃起枪头在城墙上一戳借力反跃枪头又在城墙上一戳几下纵跃上了城头向城内望去时只见西城方圆数里之间东一堆、西一堆中原豪杰被无数辽兵分开了围攻几乎已成各自为战之局。群豪武功虽强但每一人要抵敌七八人至十人斗得久了总不免寡不敌众。

萧峰站在城头望望城内又望望城外如何抉择实是为难万分:群豪为搭救自己而来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一个个死于辽兵刀下但若跃下去相救那便公然和辽国为敌成为叛国助敌的辽奸不但对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万世永为本国同胞所唾骂。逃出南京那是去国避难旁人不过说一声“萧峰不忠”可是反戈攻辽却变成极大的罪人了。

萧峰行事向来干脆爽净决断极快这时却当真进退维谷一瞥眼间只见城墙边七八名契丹武士围住了两名少林老僧狠斗。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喷血显是身受重伤萧峰凝神看去认得他是玄鸣;另一名少林僧挥动禅仗拼命掩护却是玄石。两名辽兵挥动长刀砍向玄呜。玄鸣重伤之下无力挡架。玄石倒持禅仗仗尾反弹上来将两柄长刀弹了回去。猛听得玄鸣“啊”的一声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横杖过去将那辽兵打得筋折骨裂但这一来胸口门户大开一名契丹武士举矛直进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禅仗压将下来那契丹武士登时头骨粉碎竟还比他先死片刻。玄鸣戒刀乱舞已是不成招数眼泪直流大叫:“师弟师弟!”

萧峰只瞧得热血沸腾再也无法忍耐大叫一声:“萧峰在此要杀便要杀我休得滥伤无辜!”从城头一跃而下双腿起处人未着地已将两名契丹武士踢飞左足一着地随即拉过玄鸣右手接过玄石的禅仗叫道:“在下援救来迟实是罪孽深重。”挥禅仗将两名契丹武士震开数丈。

玄石苦笑道:“我们诬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这“出”字没吐出来头一侧气绝而死。

萧峰护着玄鸣向左侧受人围攻的几个大理武士冲去。辽国兵将见南院大王突然神威凛凛的现身都不由得胆怯。萧峰舞动禅仗远挑近打虽不杀人性命但遇上者无不受伤。众辽兵纷纷退开。萧峰左冲右突顷刻间已将二百余人聚在一起。他朗声叫道:“众位千万不可分开!”率领了这二百余人四下游走一见有人被围便即迎上将被围者接出犹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时辽兵已无法阻拦当下萧峰和虚竹、段誉、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师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冲向城门。

萧峰手持禅仗站在城门边上让大理国、灵鹫宫、中原群豪三路人马一一出城。辽国兵将远远站着呐喊竟无人胆敢上前冲杀。

萧峰直待众人退尽这才最后出城出城门时回头一望但见尸骸重叠这一战不知已杀伤了多少性命眼见两名灵鹫宫的女将倒在血泊中呻吟滚动萧峰回进城门抓着二女的背心提将出来。

猛听得鼓声如雷两队骑兵从南北杀将过来。萧峰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这两队骑兵每一队都在万人以上已方久战之后不是受伤便已疲累如何抵敌?叫道:“丐帮众兄弟断后!将坐骑让给受了伤的朋友们先退!”丐帮帮众大声应诺纷纷下马。萧峰又叫:“结成打狗大阵!”群丐口唱“莲花阵”排成一列列人墙。萧峰叫道:“玄渡大师、二弟、三弟快率领大部朋友向西退却让丐帮断后!”

日光初升只照得辽兵的矛尖刀锋闪闪生辉数万只铁蹄践在地上直是地摇山动。

虚竹和段誉见了辽兵的兵势情知丐帮的“打狗大阵”无论如何阻拦不住二人分站萧峰左右说道:“大哥咱们结义兄弟有难同当生死与共!”萧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马退后!”

虚竹、段誉分别传令。岂知灵鹫宫的部属固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国的将士也决不肯让皇帝身居险地自行退却。眼见辽兵越冲越近射来弩箭已落在萧峰等人十余丈外。玄渡本已率领中原群豪先行退开这时群豪见情势凶险竟有数十人奔了回来助战。

萧峰暗暗叫苦心想:“这些人一个个武功虽高聚在一起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谙兵法部属如何与辽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紧大伙儿都被辽兵聚歼于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没做理会处突然间辽军阵中锣声急响竟然鸣金退兵正自疾冲而来的辽兵一听到锣声当即带转马头后队变前队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萧峰大奇不明所以却听得辽军阵后喊声大振又见尘沙飞扬竟是另有军马袭击辽军北后萧峰更是奇怪:“怎么辽军后又有军马难道有什么人作乱?皇上腹背受敌只怕情势不妙。”他一见辽军遭困不由自主的又关心起耶律洪基来。

萧峰跃上马背向辽军阵后瞧去只见一面面白旗瞧扬箭如骤雨辽兵纷纷落马。段誉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们如何竟会得知讯息?”

女真猎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极每一百人为一小队跨上劣马荷荷呼喊狂奔急冲霎时间便冲乱了辽兵阵势。女真部族人数不多但骁勇善战更攻了个辽兵出其不意。辽军统帅眼见情势不利又恐萧峰统率人马上前夹攻急忙收兵入城。

范骅是大理国司马精通兵法眼见有机可乘忙向萧峰道:“萧大王咱们快冲杀过去这时正是破敌的良机。”萧峰摇了摇头。范骅道:“此处离雁门关甚远若不乘机击破辽兵大有后患敌众我寡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萧峰又摇了摇头。范骅大惑不解心想:“萧大王不肯赶尽杀杀绝莫非还想留下他日与辽帝修好的余地?”

烟尘之中一群群女真人或**上身、或身披兽皮乘马冲杀而来弩箭嗤嗤射出当者披靡。辽军后队千余人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墙之下。女真蛮人剃光了前边头皮脑后拖着一条辫子个个面目狰狞满向溅满鲜血射死敌人之后随即挥刀割下级挂在腰间有些人腰间累累的竟挂了十余个级。群豪在江湖上见过的凶杀着实不少但如此凶悍残忍的蛮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无不骸然。

一名高大的猎人站在马背之上大声呼叫:“萧大哥萧大哥完颜阿骨打帮你打架来了!”

萧峰纵骑而出两人四手相握。阿骨打喜道:“萧大哥那日你不别而行兄弟每日记挂后来听探子说你在辽国做了大宫倒也罢了但想辽人奸猾你这官只怕做不长久。果然日前探子报道:你被那狗娘养的皇帝关在牢里兄弟急忙带人来救幸好哥哥没死没伤兄弟甚是喜欢。”萧峰道:“多谢兄弟搭救!”一言未毕城间上弩箭纷纷射将下来两人距离城墙尚远弩箭射他们不着。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说话却来打扰!”拉开长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听得三声惨呼三名辽兵中箭自城头翻将下来。辽兵射他不到他的强弓硬弩却能及远三三中。城间上众辽兵齐声喊纷纷收弦竖起盾牌。但听得城中鼓声冬冬辽军又在聚兵点将。

阿骨打大声道:“众儿郎听者契丹狗子又要钻出狗洞来啦咱们再来杀一个痛快。”女真人大声鼓噪有若万兽齐吼。

萧峰心想这一仗若是打上了双方死伤必重忙道:“兄弟你前来救我此刻我已脱险何必再和人厮打?你我多时不见且到个安静所在兄弟们饮个大醉。”完颜阿骨打道:“也说得是咱们走罢!”

却见城门大开一阵铁甲辽兵骑马急冲出来。阿骨打骂道:“杀不完的契丹狗子!”弯弓搭箭一箭飕的射出正中当先那人脸孔登时倒撞下马。其余女真人也纷纷放箭都是射向辽兵脸面这些人箭法既精箭头上又喂了剧毒中者哼也没哼一声立时便即毙命。片刻间城门中倒毙了数百人。人马甲胄堆成个小丘将城门堵塞住了。其余辽兵只吓得心胆俱裂紧闭城门再也不敢出来。

完颜打骨打率领族人在城下耀武扬威高声叫骂。萧峰道:“兄弟咱们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头高声说道:“契丹狗子听了幸好你们没伤到我萧大哥的一根寒毛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否则我把城墙拆了将你们契丹狗子一个个都射死了。”

当下与萧峰并骑向西驰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马从马旁取下皮袋递给萧峰道:“哥哥喝酒。”萧峰接了过来骨嘟嘟的喝了半袋还给阿骨打。阿骨打将余下的半袋都喝了说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长白山边打猎喝酒逍遥快活。”

萧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颜阿骨打打败又给他狠狠的辱骂了一番大失颜面定然不肯就此罢休非提兵再来相斗不可。女真人虽然勇悍究竟人少胜败实未可料终究以避战为上须得帮他们出些主意又想起在长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了替阿紫治伤外再无他虑更没争名争利之事此后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了却了无数烦恼便道:“兄弟这些中原的英雄豪杰都是为救我而来我将他们送到雁门关后再来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说道:“中原蛮子罗里罗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说着率领着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见这群番人来去如风剽悍绝伦均想:“这群番人比辽狗还要厉害。幸亏他们是乔帮主的朋友否则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马渐渐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纷纷谈论适才南京城下的这场恶战。

萧峰躬身到地说道:“多谢各位大仁大义不念萧某的旧恶千里迢迢的赶来相救此恩此德萧某永难相报。”

玄渡道:“乔帮主说哪里话来?以前种种皆因误会而生武林同道患难相助理所当然。何况乔帮主为了中原的百万生灵不顾生死安危舍却荣华富贵仁德泽被天下大家都要感激乔帮主才是。”

范骅朗声道:“众位英雄在下观看辽兵之势恐怕输得不甘还会前来追击不知众位有何高见?”群雄大声叫了起来:“这便跟辽兵决一死战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范骅道:“敌众我寡平阳交锋于咱们不利。依在下之见还是向西退却一来和宋兵距得近了好歹有个接应;二来敌兵追得越远人数越少咱们便可乘机反击。”

群豪齐声称是。当下虚竹率领灵鹫宫下属为第一路段誉率领大理国兵马为第二路。玄渡率领中原群豪为第三路萧峰率领丐帮帮众断后。四路人马每一路之间相隔不过数里探子骑着快马来回传递消息若有敌警便可互相应援。迤逦行了一日。当晚在山间野宿整晚并无辽兵来攻众人渐感放心。

次晨一早又行萧峰问阿紫道:“那位游君还在灵鹫宫中么?”阿紫小嘴一撇说道:“谁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着双眼又怎能下山?”语意中对他没半分关怀之情。

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乐堡埋锅造饭。范骅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险要的所在断桥阻路以延缓辽兵的追击。

到第三日上忽见东边狼烟冲天而起那正是辽兵追来的讯号。群雄都是心头一凛有些少年豪杰便欲回头相助留下伏击的小队却为玄渡、范骅等喝住。

这日晚间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声惊呼。群豪一惊而醒只见北方烧红了半边天。萧峰和范骅对瞧一眼心下均隐隐感到不吉。范骅低声道:“萧大王你瞧是不是辽军绕道前来夹攻?”萧峰点了点间。范骅道:“这一场大火不知烧了多少民居唉!”萧峰不愿说耶律洪基的坏话却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个败仗心下极是不忿一口怒气全泄在无辜百姓身上这一路领军西为定是见人杀人见屋烧屋。

大火直烧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见南边也烧起了火头。烈日下不见火焰浓烟却直冲霄汉。

玄渡本来领人在前见到南边烧起了大火靶马候在道旁等萧峰来到问道:“乔帮主辽军分三路来攻你说这雁门关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断向雁门关报讯。但关上统帅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难抗契丹的铁骑。”萧峰无言以对。玄渡又道:“看来女真人倒能对付得了辽兵将来大宋如和女真人联手南北夹攻或许能令契丹铁骑不敢南下。”

萧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设法与女真人的领完颜阿骨打联系但想自己实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结外敌来攻打本国突然问道:“玄渡大师我爹爹在宝刹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宝在少林后院清修咱们这次来到南京也没知会令尊以免引动他的尘心。”萧峰道:“我真想见见爹爹问他一句话。”玄渡嗯了一声。

萧峰道:“我想请问他老人家:倘若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他却怎生处置?”玄渡道:“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有何疑?”萧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为了汉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来帮主果然是契丹人。弃暗投明可敬可佩!”

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想我契丹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今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誉策马走近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冲飞上挂枯枝树。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器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萧峰赞道:“‘乃知兵器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贤弟你作得好诗。”段誉道:“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

萧峰道:“我在此地之时常听族人唱一歌。”当即高声而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他中气充沛歌声远远传了出去但歌中充满了哀伤凄凉之意。

段誉点头道:“这是匈奴的歌。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抢夺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惨伤困苦想不到这歌直传到今日。”萧峰道:“我契丹祖先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叹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会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萧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续向西行眼见东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昼夜不息辽军一路烧杀而来群雄心下均感愤怒不住叫骂要和辽军决一死战。

范骅道:“辽军越追越近咱们终于将退无可退依兄弟之见咱们不如四下分散教辽军不知向哪里去追才是。”

吴长风大声道:“那不是认输了?范司马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胜也好败也好咱们总得与辽狗拚个你死我活。”

正说之间突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南角上射将过来一名丐帮弟子中箭倒地。跟着山后一队辽兵大声呐喊扑了出来。原来这队辽兵马不停蹄的从山道来攻越过了断后的群豪。这一支突袭的辽军约有五百余人。吴长风大叫:“杀啊!”当先冲了过去。群雄蓄愤已久无不奋勇争先。群雄人数既较之小队辽军为多武艺又远为高强大呼酣战声中砍瓜切菜般围杀辽兵只半个小时辰将五百余名辽军杀得干干净净。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岭逃走也都被中原群豪中轻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杀死。

群豪打了一个胜仗欢呼呐喊人心大振。范骅却悄悄对玄渡、虚生、段誉等人说道:“咱们所歼的只是辽军一小队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辽军跟着便来。咱们快向西退!”

话声未了只听得东边轰隆隆、轰隆隆之声大作。群豪一齐转头向东望去但见尘土飞起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霎时之间群豪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但听得轰隆隆、轰隆隆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着。显着大队辽军奔驰而来从这声音中听来不知有多少万人马。江湖上的凶杀斗殴群豪见得多了但如此大军驰驱却是闻所未闻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战这一次辽军的规模又不知强大了多少倍。各人虽然都是胆气豪壮之辈陡然间遇到这般天地为之变色的军威却也忍不住心惊肉跳满手冷汗。

范骅叫道:“众位兄弟敌人势大枉死无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今日暂且避让乘机再行反击。”当下群豪纷纷上马向西急驰但听得那轰隆隆的声音在身后老是响个不停。

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眼见离雁门关渐渐远了。群豪催骑而行知道只要一进雁门关扼险而守敌军虽众破关便极不容易。一路上马匹纷纷倒毙有的展开轻功步行有的便两人一骑。行到天明离雁门关已不过十余里地众人都放下了心下马牵缰缓缓而行好让牲口回力。但身后轰隆隆、轰隆隆的万马奔腾之声却也更加响了。

萧峰走下岭来来到山侧猛然间看到一块大岩心中一凛:“当年玄慈方丈、汪帮主等率领中原豪杰伏击我爹爹杀死了我母亲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如此。”一侧头只见一片山壁上斧凿的印痕宛然可见正是玄慈将萧远山所留字迹削去之处。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一株花树耳中似乎听到了阿泊当年躲在身后的声音:“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清清楚楚的在他脑海呼响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祜你终于安好无恙。”

萧峰热泪盈眶走到树旁伸手摩挲树干见那树比之当日与阿朱相会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

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来拉住萧峰衣袖。

萧峰一抬头远远望出去只见东面、北面、南面三方辽军长矛的矛头犹如树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经合围。萧峰点了点头道:“好咱们退入雁门关再说。”

这时群豪都已聚在雁门关前。萧峰和阿紫并骑来到关口关门却兀自紧闭。关门上一名宋军军官站在城头朗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关但不知是否勾结辽军的奸细因此各人抛下军器待我军一一搜检。身上如不藏军器者张将军开恩放尔等进关。”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大哗。有的说:“我等千里奔驰奋力抵抗辽兵怎可怀疑我等是奸细?”有的道:“我们携带军器是为了相助将军抗辽。倘若失去了趁手兵器如何和辽军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骂起来:“***不放我们进关么?大伙儿攻进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军官道:“相烦禀报张将军知道:我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大宋百姓。敌军转眼即至再要搜检什么耽误了时刻那时再开关便危险了。”

那军官已听到人丛中的叫骂之声又见许多人穿着奇形怪状的衣饰不类中土人士说道:“老和尚你说你们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许多不是中国人吧?好!我就网开一面大宋良民可以进关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进关。”

群豪面面相觑无不愤怒。段誉的部属是大理国臣民虚竹的部属更是各族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丽倘若只有大宋臣民方得进关那么大理国、灵鹫宫两路人马大部份都不能进去了。

玄渡说道:“将军明鉴:我们这里有许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人都跟我们联手和辽兵为敌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这次段誉率部北上更守秘密决不泄漏是一国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掳之作为人质兼之大理与辽国相隔虽远却也不愿公然与之对敌是以玄渡并不提及关下有大理国极重要的人物。

那军官怫然道:“雁门关乃大宋北门锁钥是何等要紧的所在?辽兵大队人马转眼就即攻到我若随便开关给辽兵乘机冲了进来这天大的祸事有谁能够担当?”

吴长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少罗唆几句早些开了关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那军官怒道:“你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他右手一场城垛上登时出现了千余名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那军官喝快快退开若再在这里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我可要放箭了。”玄渡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雁门关两侧双峰夹峙高耸入云这关所以名为“雁门”意思说鸿雁南飞之时也须从双峰之间通过以喻地势之险。群豪中虽不乏轻功高强之士尽可翻山越岭逃走但其余人众难逾天险不免要被辽军聚歼于关下了。

只见辽军限于山势东西两路渐渐收缩都从正面压境而来。但除了马蹄声、铁甲声、大风吹旗声外却无半点人声喧哗的是军纪严整的精锐之师。一队队辽军逼关为阵驰到弩箭将及之处便即退住。一眼望去东西北三方旌旗招展实不知有多少人马。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动待在下与辽帝分说。”不等段誉、阿紫等劝止已单骑纵马而出。他双手高举过这几句话时鼓足了内力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辽军十余万将士没一个不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变色。

过得半晌猛听得辽军阵中鼓角声大作千军万马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八面金黄色大旗迎风招展八名骑士执着驰出阵来。八面黄旗之后一队队长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两旁接着是十名锦袍铁甲的大将簇拥着耶律洪基出阵。

辽军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山谷鸣响。

关上宋军见到敌人如此军威无不凛然。

耶律洪基右手宝刀高高举起辽军立时肃静除了偶有战马嘶鸣之外更无半点声息。耶律洪基放下宝刀大声笑道:“萧大王你说要引辽军入关怎么开门还不大开?”

此言一出关上通译便传给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听了。关上宋军立时大噪指着萧峰指手划脚的大骂。

萧峰知道耶律洪基这话是行使反间计要使宋兵不敢开关放自己入内心中微微一酸当即跳下马来走上几步说道:“陛下萧峰有负厚恩重劳御驾亲临死罪死罪。”

刚说了这几句话突然两个人影从旁掠过当真如闪电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过去正是虚竹和段誉。他二人眼见情势不对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辽帝作为要胁才能保持大伙周全一打手势便分从左右抢去。

耶律洪基出阵之时原已防到萧峰重施当年在阵上擒杀楚王父子的故技早有戒备。亲军指挥使一声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时聚拢三百面盾牌犹如一堵城墙挡在辽帝面前。长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层层的排在盾牌之前。

这时虚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传又尽窥灵鹫宫石壁上武学的秘奥武功之高实已到了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誉在得到鸠摩智的毕生修为后内力之强亦是震古铄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开来辽军将士如何阻拦得住?

段誉东一幌、西一斜便如游鱼一般从长矛手、刀斧手相距不逾一尺的缝隙之中硬生生的挤将过去。众辽兵挺长矛攒刺非但伤不到段誉反因相互挤得太近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虚竹双手连伸抓住辽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掷出阵来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两员大将纵马冲上双枪齐至向虚竹胸腹刺来。虚竹忽然跃起双足分落二交枪头。两员辽将齐声大喝拌动枪杆要将虚竹身子身子震落。虚竹乘着双枪抖动之势飞身跃起半空中便向洪基头顶扑落。

一如游鱼之滑一如飞鸟之捷两人双双攻到耶律洪基大惊提起宝刀疾向身在半空的虚竹砍去。

虚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宝刀刀背乘势滑落手掌翻处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时段誉也从人丛中钻将出来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两人齐声喝道:“走罢!”将耶律洪基魁伟的身子从马背上提落转身急奔。

四下里辽将辽兵眼见皇帝落入敌手大惊狂呼一时都没了主意。几十名亲兵奋不顾身的扑上来想救皇帝都被虚竹、段誉飞足踢开。

二人擒住辽帝心中大喜突见萧峰飞身赶来齐声叫道:“大哥!”哪知萧峰双掌骤呼呼两声分袭二人。二人都是大吃一惊眼见掌力袭来犹如排山倒海般只得举掌挡架砰砰两声四掌相撞掌风激荡萧峰向前一冲已乘势将耶律洪基拉了过去。

这时辽军和中土群豪分从南北涌上一边想抢回皇帝一边要作萧峰、虚竹、段誉三人的接应。

萧峰大声叫道:“谁都别动我自有话向大辽皇帝说。”辽军和群豪登时停了脚步双手都怕伤到自己人只远远呐喊不敢冲杀上前更不敢放箭。

虚竹和段誉也退开三分分站耶律洪基身后防他逃回阵中并阻契丹高手前来相救。

这时耶律洪基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心想:“这萧峰的性子甚是刚烈我将他囚于狮笼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厉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尽情报复再也涉及饶了性命了。”却听萧峰道:“陛下这两位是我的结义兄弟不会伤害于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声回头向虚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誉看了一眼。

段誉道:“k我这个二弟虚竹子乃灵鹫宫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臣向曾向陛下说起过。”耶律洪基点了点头说道:“果然了得。”

萧峰道:“我们立时便放陛下回阵只是想求陛下赏赐。”

耶律洪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啊是了萧峰已然回心转意求我封他三人为官。”登时满面笑容说道:“你们有何求恳我自是无有不允。”他本来语音颤这两句话中却又有了皇帝的尊严。

萧峰道:“陛下已是我两个兄弟的俘虏照咱们契丹人的规矩陛下须得以彩物自赎才是。”耶律洪基眉头微皱问道:“要什么?”萧峰道:“微臣斗胆代两个兄弟开口只是要陛下金口一诺。”洪基哈哈一笑说道:“普天之下我当真拿不出的物事却也不多你尽管狮子大开口便了。”

萧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

段誉一听登时大喜心想:“辽军不逾宋辽边界便不能插翅来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你答应了这句话我们立即放你回去。”转念一想:“擒到辽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却不知他有何求?”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么东西赎身?”虚竹摇了摇头道:“我也只要这一句话。”

耶律洪基脸色甚是阴森沉声道:“你们胆敢胁迫于我?我若不允呢?”

萧峰朗声道:“那么臣便和陛下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咱二人当年结义也曾有过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凛寻思:“这萧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来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于这莽夫之手那可大大的不值得。”当下哈哈一笑朗声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换得宋辽两国数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萧峰道:“陛下乃大辽之主。普天之下岂有比陛下更贵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说来当年女真人向我要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千匹眼界忒也浅了?”萧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话。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手下将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无论如何不能救自己脱险权衡轻重世上更无比性命更贵重的事物当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拍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允你了。”

萧峰躬身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转过头来举步欲行却见虚竹和段誉四目炯炯的望着自己并无让路之意回头再向萧峰瞧去见他也默不作声登时会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当即拔出宝刀高举过道:“大辽三军听令。”

辽军中鼓声擂起一通鼓罢立时止歇。

耶律洪基说道:“大军北归南征之举作罢。”他顿了一顿又道:“于我一生之中不许我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站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羞惭虽急欲身离险地却不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强自镇静缓步走回阵去。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耶律洪基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颤额头汗水更是涔涔而下。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下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软左脚踏入脚镫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扶住他后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这才上马。

众辽兵见皇帝无恙归来大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知契丹人虽然凶残好杀但向来极是守信与大宋之间有何交往极少背约食言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实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却又似乎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是大喜过望。契丹人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在征战中升官财的悍将之外尽皆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也却未必便能一战而克。”转念又想:“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当即举起宝刀高声说道:“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在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解难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处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雁门关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虚竹、段誉等一干人站在萧峰的遗体之旁有的放声号哭有的默默垂泪。

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走开走开!大家都走开。你们害死了我姊夫在这里假惺惺的洒几点眼泪又有什么用?”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猛力推开众人正是阿紫。虚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见识被她一推都让了开去。

阿紫凝视着萧峰的尸体怔怔的瞧了半晌柔声说道:“姊夫这些都是坏人你别理睬他们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说着俯身下去将萧峰的尸休抱了过来。萧峰身子长大上半身被她抱着两脚仍是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夫你现下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这样才好。”

虚竹和段誉对望了一眼均想:“她伤心过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誉垂泪道:“小妹萧大哥慷慨就义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走上几步想去抱萧峰的尸体。

阿紫厉声道:“你别来抢我姊夫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动他。”

段誉回过头来向木婉清使了个眼色。木婉清会意走到阿紫身畔轻轻说道:“小妹子萧大哥逝世咱们商量怎地给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声大叫木婉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阿紫叫道:“走开走开!你再走近一步我一剑先杀了你。”

木婉清皱了眉头向段誉摇了摇头。

忽听得关门左侧的群山中有人长声叫道:“阿紫阿紫我听到你声音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叫声甚是凄厉许多人认得是做过丐帮帮主、化名为庄聚贤的游坦之。

各人转过头向叫声来处望去只见游坦之双手各持一根竹仗左仗探路右仗搭在一个中年汉子的肩头上从山坳里转了出来。那中年汉子却是留守灵鹫宫的乌老大。但见他脸容憔悴衣衫褴褛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虚竹等登时明白游坦之是逼着他领路来寻阿紫一路之上想必乌老大吃了不少苦头。

阿紫怒道:“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这里我听见你声音了终于找到你了!”右杖上运劲一推乌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飞奔。两人来得好快顷刻之间便已到了阿紫身边。

虚竹和段誉等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游坦之到来心想此人甘愿以双目送给阿紫和她渊源极深或可劝得她明白当下又退开了几步不欲打扰他二人说话。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吗?没有欺侮姑娘吧?”一张丑脸之上现出了又是喜悦、又是关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么办?”游坦之忙道:“是谁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说我去跟他拼命。”阿紫冷笑一声指着身边众人说道:“他们个个都欺侮了我你一古脑儿将他们杀了吧!”

游坦之道:“是。”问乌老大道:“老乌是些什么人得罪了姑娘?”乌老大道:“人多得很你杀不了的。”游坦之道:“杀不了也要杀谁教他们得罪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现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后永远不会分离了。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你。”

游坦之伤心欲绝道:“你……你再也不要见我……”

阿紫高声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给我的。姊夫说我欠了你的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欢。”蓦地里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用力向游坦之掷去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虽不能视物但听到身周众人齐声惊呼声音中带着惶惧也知是生了惨祸奇变嘶声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着萧峰的尸身柔声叫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别人什么了。以前我用毒针射你便是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今日总算如了我的心愿。”说着抱着萧峰迈步便行。

群豪见她眼眶中鲜血流出掠过她雪白的脸庞人人心下几怖见她走来便都让开了惊步。只见她笔直向前走去渐渐走近山边的深谷。众人都叫了起来:“停步停步!前面是深谷!”

段誉飞步追来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间足下踏一个空竟向万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誉伸手抓时嗤的一声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身旁风声劲急有人抢过段誉向左一让只见游坦之也向谷中摔落。段誉叫声:“啊哟!”向谷中望去但见云封雾锁不知下面究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边上尽皆唏嘘叹息。武功较差者见到山谷旁尖石嶙峋有如锐刀利剑无不心惊玄渡等年长之人知道当年玄慈、汪帮主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的故事知道萧峰之母的尸身便葬在这深谷之中。

忽听关上鼓声响起那传令的军官大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都指挥张将军将令:尔等既非辽国奸细特准尔等入关唯须安份守已毋得喧哗是为切切。”

关下群豪破口大骂:“咱们宁死也不进你这狗官把守的关口!”“若不是狗官昏懦萧大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进关去杀了狗官!”众人戟指关头拍手顿足的叫骂。

虚竹、段誉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几拜翻山越岭而去。

那镇守雁门关指挥使见群豪声势汹汹急忙改传号令又不许众人进关待见群豪骂了一阵渐渐散去上山绕道南归这才宽心。即当修下捷表快马送到汴梁说道亲率部下将士血战数日力敌辽军十余万幸陛下洪福齐天朝中大臣指示机宜众将士用命格毙辽国大将南院大王萧峰杀伤辽军数千辽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赵煦得表大喜传旨关边犒赏三军指挥使以下各各加官进爵。赵煦自觉英明武勇远迈太祖太宗连日赐宴朝臣宫中与后妃欢庆。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庆祝大捷之表源源而来。

段誉与虚竹、玄渡、吴长老等群豪分手自与木婉清、钟来、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回归大理。

进入大理国境王语嫣已和大理国的侍卫武士在边界迎接。段誉说起萧峰和阿紫的情事众人无不黯然神伤。一行人迳向南行段誉不欲惊动百姓。命众人不换百官服色仍作原来的行商打扮。

这一日将到京城段誉要去天龙寺拜见枯荣大师和皇伯父段正明眼见天色渐黑离开龙寺尚有六十余里要找个地方歇脚。忽听得树林中有个孩子的声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吃糖?”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认得陛下?”走向树林去看时只听得林中有人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

这语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复。

段誉和王语嫣吃了一惊两人手挽着手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

坟边垂站着一个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浅绿色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只见她从一只蓝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间呜咽一滴一泪水落入了竹蓝中。

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王语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段誉见到阿碧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复回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轻轻拉了拉王语嫣的衣袖做个手势。

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