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
作者:金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6034

这声音少说也在十余丈外但传入王夫人和慕容复的耳鼓却是近如咫尺一般。两人脸色陡变只听得屋外内波恶、包不同齐声呼喝向声音来处冲去。慕容复闪到门口。月光下青影晃动跟着一条灰影、一条黄影从旁抢了过去正是邓百川和公冶乾分从左右夹击。

段延庆左杖拄地右杖横掠而出分点邓百川和公冶乾二人嗤嗤嗤几声霎时间递出了七下杀手。邓百川勉力对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两步。包不同和风波恶二人回身杀转。段延庆以一敌四仍是游刃有余大占上风。

慕容复抽出腰间长剑冷森森幻起一团青光向段延庆刺去。段延庆受五人围攻慕容复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飘飘出招仍是凌厉之极。

当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热恋之极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谈及武功段正淳曾将一阳指、段氏剑法等等武功一一试演。此刻王夫人见段延庆所使招数宛如段郎当年怎不伤心?她想段郎为此人所擒多半使在附近何不乘机去将段郎救了出来?她正要向屋外山后寻去陡然间听得风波恶一声大叫。

只见风波恶卧在地下段延庆右手钢杖在他身后一尺处划来划去却不击他要害。慕容复、邓百川等兵刃递向段延庆均被他钢杖拨开。这情势甚是明显段延庆如要取风波恶性命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暂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复倏地向后跞开叫道:“且住!”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同时跃开。慕容复道:“段先生多谢你手下留情。你我本来并无仇怨自今以后姑苏慕容氏对你甘拜下风。

风波恶叫道:“姓风的学艺不精一条性命打什么紧?公子爷你千万不可为了姓风的而认输。”段延庆喉间咕咕一笑说道:“姓风的倒是条好汉子!”撤开钢仗。

风波恶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声跃起单刀向段延庆头顶猛壁下来叫道:“吃我一刀!”段延庆钢仗上举往他单刀上一黏。风波恶中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单刀登时脱手跟着腰间一痛已将对方栏腰一杖挑出十余丈外。段延庆右手微斜内力自钢杖传上单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过去单刀已被震成十余截相互撞击四散飞开。慕容复、王夫人等分别纵高伏底闪避心下均各骇然。

慕容复拱手:“段先生神功盖世佩服佩服。咱们就此化敌为友如何?”

段延庆道:“适才你说要布置醉人蜂来害我此刻比拚不敌却又要出什么主意了?”

慕容复道:“你我二人倘能携手共谋实有大大的好意。延庆太子你是大理国嫡系储君皇帝的宝座给人家夺了去怎地不想法子抢回来?”段延庆怪目斜睨阴恻恻地道:“这跟你有什么干系??慕容复道:“你要做大理国皇帝非得我相助不可。”慕容复一声冷笑说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一剑将我杀了。”

慕容复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国皇帝乃是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誉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得我险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几无立足之地。我定要制段誉这小子的死命助你夺得皇位以泄我恶气。第二你做了大理国皇帝后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庆明知慕容复机警多智对己不怀好意但听他如此说倒也信了七八分。当日段誉在少室山上以六脉神剑逼得慕容复狼狈不堪段延庆亲眼目睹。他忆及此事登时心下极是不安。他虽将段正淳擒住但自忖决非段誉六脉神剑的对手倘若狭路相逢动起手来非丧命于段誉的无形剑气之下不可唯一对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妇的性命作为要胁再设法制服段誉可是也无多大把握于是问道:“阁下并非段誉对手却以何法制他?”

慕容复脸上微微一红说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总而言之段誉那小子由在下擒到交给阁下处置便是。”

段延庆大喜他一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段誉武功太强自己敌他不过慕容复能将之擒获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祸患但想只怕慕容复大言欺骗别轻易上了他的当说道:“你说能擒到段誉岂不知空想无益、空言无凭?”

慕容复微微一笑说道:“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誉这小子已为我舅母所擒。她正想用这小子来和阁下换一个人咱们所以要引阁下来其意便在于此。”

这时王夫人游目四顾正在寻找段正淳的所在听到慕容复的说话便即回过身来。

段延庆喉腹之间叽叽咕咕的说道:“不知夫人要换哪一个人?”

王夫人脸上微微一红她心中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属不便一时甚觉难以对答。

慕容复道:“段誉这小子的父亲段正淳当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实仇深似海。我舅母要阁下答允一句话待阁下受禅大理皇位之后须将段正淳交与我舅母那时是杀是剐、油煎火焚一凭我舅母处置。”

段延庆哈哈一笑心道:“他禅位之后我原要将他处死你代我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觉此事来得太过容易又恐其中有诈又问:“慕容公子你说待我登基之后有事求我相助却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请你言明在先以免在下日后无法办到成为无信的小人。”

慕容复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万个信得过你了。咱们既要做成这件大交易在下心中有事自也不必瞒你。姑苏慕容氏乃当年大燕皇裔我慕容氏列祖列宗遗训务以兴复大燕为业。在下力量单薄难成大事。等殿下正位为大理国君之后慕容复要向大理国主借兵一万粮饷称足以为兴复大燕之用。”

慕容复是大燕皇裔一事当慕容博在少室山下阻止慕容复自刎之时段延庆冷眼旁观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听慕容复居然将这么一个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足见其意甚诚寻思:“他要兴复燕国势必同时与大宋、大辽为敌。我大理小国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国启衅?何况我初为国君人心未定更不可擅兴战祸。也罢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时将他除去便是岂不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国小民贫一万兵员仓猝难以毕集五千之数自当供足下驱使。但愿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为兄弟婚姻之国。”

慕容复深深下拜垂涕说道:“慕容复若得恢复祖宗基业世世代代为大理屏藩决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庆听他居然改口称自己为“陛下”不禁大喜又听他说到后来语带呜咽实是感极而泣忙伸手扶起说道:“公子不须多礼不知段誉那小子却在何处?”

慕容复尚未回答王夫人抢上两步问:“段正淳那厮却又在何处??慕容复道:“陛下请你带同随从到我舅母寓所暂歇。段誉已然缚定当即奉上。”

段延庆喜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间一阵尖啸声从他腹中出。

王夫人一惊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车声隆隆几辆骡车向这边驰来。过不多时便见四人乘着马押着三辆大车自大道中奔至。王夫人身形一晃便即抢了上去心中只道段正淳必在车中再也忍耐不住掠过两匹马伸手去揭第一辆大车的车帷。

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阔嘴细眼、大耳秃顶的人头。那人头嘶声喝道:“干什么?”王夫人大吃一惊纵身跃开这才看清这丑脸人手拿鞭子却是赶车的车夫。

段延庆道:“三弟这位是王夫人咱们同到她庄上歇歇。车中那些客人也都带了进去吧!”那车夫正是南海鳄神。

大车的车帷揭开颤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见这人容色憔悴穿着一件满是皱纹的绸袍正是她无日不思的段郎。她胸口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抢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听到声音心下已是大惊回过头来见到王夫人更是脸色大变。他在各处欠下不少风流债众债主之中以王夫人最是难缠。秦红绵、阮星竹等人不过要他陪伴在侧便已心满意足这王夫人却死皮赖活、出拳动刀定要逼他去杀了原配刀白凤再娶她为妻。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只好来个不告而别溜之大吉万没想到自己正当处境最是窘迫之际偏偏又遇上了她。

段正淳虽然用情不专但对每一个情人却也都真诚相待一凛之下立时便为王夫人着想叫道:“阿萝快走!这青袍老者是个大恶人别落在他手中。”身子微侧挡在王夫人与段延庆之间连声催促:“快走!快走!”其实他早被段延庆点了重穴举步也已艰难之极哪里还有什么力量来保护王夫人?”

这声“阿锣”一叫而关怀爱护之情确又出于至诚王夫人满腔怨愤霎时之间化为万缕柔情只是在段延庆与甥儿跟前无论如何不能流露当下冷哼一声说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是大恶人难道你是大好人么?”转面向段延庆道:“殿下请!”

段延庆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见到他的举动神色显是对王夫人有爱无恨而王夫人对他即使有所怨怼也多半是情多于仇寻思:“这二人之间关系大非寻常可别上了他们的当。”他艺高人胆大却也丝毫不惧凛然走进了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寺为了擒拿段正淳而购置的一座院子建构着实不少进庄门后便是一座大院子种满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为雅洁。

段正淳见了茶花布置的情状宛然便是当年和王夫人在姑苏双宿双飞的花园一模一样胸口一酸低声道:“原来……原来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你认出来了么?”段正淳低声:“认了出来了。我恨不得当年便和你双双终老于姑苏曼陀山庄……”

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将后面二辆大车中的俘虏也都引了进来。一辆车中是刀白凤、钟夫人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四个女子另一辆中是范骅等三个大理臣工和崔百泉、过彦之两个客卿。九人也均被段延庆点了重穴。

原来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护送段誉赴西夏求亲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使送来的谕旨命他克日回归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龙寺出家。大理国皇室崇信佛法历代君主到晚年避位为僧者甚众是以段正淳奉到谕旨之时虽心中伤感却不以为奇当即携同秦红棉、阮星竹缓缓南归想将二女在大理城中秘为安置不令王妃刀白凤知晓。岂知刀白凤和甘宝宝竟先后赶到。跟着得到灵鹫宫诸女报警说道有厉害对头沿路布置陷阱请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范骅等人一商议均想所谓“厉害对头”必是段延庆无疑此人当真难斗避之则吉当即改道向东。他哪知这讯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处得来阿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确然是有的王夫人却并无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这一改道王夫人所预伏的种种布置便都应在段誉身上而段正淳反撞在段延庆手中。凤凰驿边红沙滩一战段正淳全军覆灭古笃诚被南海鳄神打入江中尸骨无存其余各人都给段延庆点了穴道擒之南来。

慕容复命邓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俨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仆款待客人。

王夫人目不转瞬的凝视刀白凤、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等四个女子只觉各有各的妩媚各有各的俏丽虽不自惭形秽但若以“骚狐狸”、“贱女人”相称心中也觉不妥一股“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誉在隔室听到父亲和母亲同时到来却又俱落在大对头手里不由得很是喜欢又是担忧。只听段延庆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这段正淳自当交于你手任凭处置便是。段誉那小子却又在何处?”

王夫人击掌三下两名侍婢走到门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带那段小子来!”

段延庆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大是忌惮既怕王夫人和慕容复使诡要段誉出来对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复确具诚意但段誉如此武功只须脱困而出那就不可复制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段誉为了顾念父亲不敢猖獗。

只听得脚步声响四名侍婢横抬着段誉身子走进堂来。他双手双脚都以牛筋捆绑口中塞了麻核眼睛以黑布蒙住旁人瞧来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镇南王妃刀白凤失声叫道:“誉儿!”便要扑将过去抢夺。王夫人伸手在她肩头一推喝道:“给我好好坐着!”刀白凤被点重穴后力气全无给她一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再也无法动弹。

王夫人道:“这小子是给我使蒙药蒙住了他没死知觉却没恢复。延庆太子你不妨验明正身可没拿错人吧?”延延庆点了点头道:“没错。”王夫人只知她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功力厉害却不知段誉服食莽牯牛蛤后一时昏迷不多时便即回复知觉只是身处绁缧之下和神智昏迷的情状亦无多大分别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萝你拿了我誉儿干什么?他又没得罪你。”

王夫人哼了一声不答她不愿在人前流露出对段正淳的依恋之情却也不忍恶言相报。

慕容复生怕王夫人旧情重炽坏了他大事便道:“怎么没得罪我舅母?他……他勾引我表妹语嫣玷污了她的清白舅母这小子死有余辜也不用等他醒转……”一番话未说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声惊呼:“什么?他……他和……”

段正淳脸色惨白转向王夫人低声问道:“是个女孩叫做语嫣?”

王夫人的脾气本来暴躁已极此番忍耐了这么久已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事这时实在无法再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骨肉。”转过身来伸足便向段誉身处乱踢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色鬼丧尽天良的浪子连自己亲妹子也放不过我……我恨不得将你这禽兽千刀万剐软成肉酱。”

她这么又踢又叫堂上众人无不骇异。刀白凤、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四个女子深知段正淳子立时了然知道他和王夫人结下私情生了个女儿叫做什么“语嫣”的哪知段誉却和她有了私情。秦红棉立时想到自己女儿木婉清甘宝宝想到了自己女儿钟灵都是又感尴尬又觉羞惭。其余段延庆、慕容复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红棉叫道:“你这贱婢!那日我和我女儿到姑苏来杀你却给你这狐狸精躲过了尽派些虾兵蟹将来跟我们纠缠。只恨当日没杀了你你又来踢人干什么?”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乱踢段誉。

南海鳄神眼见地下躺着的正是师父当下伸手在王夫人肩头一推喝道:“喂他是我的师父。你跑我师父等如是踢我。你骂我师父是禽兽岂不是我也成了禽兽?你这泼妇我喀喇一声扭断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庆道:“岳老三不得对王夫人无礼!这个姓段的小子是个无耻之徒花言巧语骗得你叫他师父今日正好将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没面目见人。”

南海鳄神:“他是我师父那是货真价实之事又不是骗我的怎么可以伤他?”说着便伸手去解段誉的捆缚。段延庆道:“老三你听我说快取鳄鱼剪出来将这小子的头剪去了。”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成!老大今日岳老三可不听你的话了我非救师父不可。”说着用力一扯登时将绑缚段誉的牛筋扯断了一根。

段延庆大吃一惊心想段誉倘若脱缚他这六脉神剑使将出来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别说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忧情急之下呼的一仗刺出直指南海鳄神的后背内力到处钢仗贯胸而出。

南海鳄神只觉后背和前胸一阵剧痛一根钢杖已从胸口突了出来。他一时愕然难明回过头来瞧着段延庆眼光中满是疑问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竟会向自己忽施杀手。段延庆一来生性凶悍既是“四大恶人”之自然出手毒辣;二来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忌禅异常深恐南海鳄神解脱了他的束缚是以虽无杀南海鳄神之心还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延庆见到他的眼光心头霎时间闪过一阵悔意一阵歉疚但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将钢杖从他身中抽出喝道:“老四将他去葬了。这是不听老大之言的榜样。”

南海鳄神大叫一声倒在地下胸背两处伤口吕鲜血泉涌一双眼泪睁得圆圆的当真是死不瞑目。云中鹤抓住他尸身拖了出去。他与南海鳄神虽然同列“四大恶人”但两人素来不睦南海鳄神曾几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被迫忍让这时见南海鳄神为老大所杀心下大快。

众人均知南海鳄神是段延庆的死党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凶残狠辣当真是世所罕见眼看到这般情状无不惴惴。

段誉觉到南海鳄神伤口中的热血流在自己脸上、颈中想起做了他这么多时的师父从来没给他什么好处他却数处来相救自己今日更为己丧命心下甚是伤痛。

段延庆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钢杖便向段誉胸口戳了下去。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到:“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

段延庆听到“天龙寺外”四字时钢杖凝在半空不动待听完这四句话那钢杖竟不住颤动慢慢缩了回来。他一回头与刀白凤的目光相对只见她眼色中似有千言万语欲待吐露。段延庆心头大震颤声道:“观……观世音菩萨……”

刀白凤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段延庆脑子中一阵晕眩瞧出来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一天他终于从东海赶回在理来到天龙寺外。

段延庆在湖广道上遇到强仇围攻虽然尽歼诸敌自己却已身受重伤双腿折断面目毁损喉头被敌人横砍一刀声音也不出了。他简直已不像一个人全身污秽恶臭伤口中都是蛆虫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

但他是大理国的皇太子。当年父皇为奸臣所弑他在混乱中逃出大理终于学成了武功回来。现在大理国的国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应当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段正明宽仁爱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卒百九个个拥戴当今皇帝谁也不会再来记得前朝这个皇太子。如果他贸然在大理现身势必有性命之忧谁都会讨好当今皇帝立时便会将他杀了。他本来武艺高强足为万人之敌可是这时候身受重伤连一个寻常的兵士也敌不过。

他挣所着一路行来来到天龙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请枯荣大师主持公道。

枯荣大师是他父亲的亲兄弟是他亲叔父是保定皇帝段正明的堂叔父。枯荣大师是有道高僧天龙寺是大理国段氏皇朝的屏障历代皇帝避位为僧时的退隐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现身便先去求见枯荣大师。可是天龙寺的知客僧说枯荣大师正在坐枯禅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他问段延庆有什么事可以留言下来或者由他去禀明方丈。对待这样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这么说话已可算得十分客气了。

但段延庆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撑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树下等候枯荣大师出定但心中又想:“这和尚说枯荣大师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只要有人认出了我……我是不是该当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烧各处创伤又是疼疼又是麻痒实是耐忍难熬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这日子又怎过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尽了吧。”

他只想站起身来在菩提树上一头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饥又渴躺在地下说什么也不愿动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求生的勇气。

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迷雾中冉冉走近……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这白衣女子长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五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但段延庆于她的清丽秀美仍是惊诧不已。他只觉得这女子像观音菩萨一般的端正美丽心想:“一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这落难的皇帝。圣天下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不绝。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白得没半点因色。忽然听得她轻轻的、喃喃的说起话来:“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了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庆心中登时凉了下来:“她不是观世音菩萨。原来只是个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摆夷是大理国的一大种族族中女子大多颇为美貌皮肤白嫩远过汉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数又少常受汉人的欺凌。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绡摆夷女子哪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菩萨化身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

他此刻身处生死边缘只有菩萨现身打救才能解脱他的困境走投无路之际不自禁的便往这条路上想去眼见菩萨渐渐走远他拚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晃咽喉间只能出几下嘶哑的声音。

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出回过头来只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出恶臭。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要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身前投入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云飘过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云过来遮住它的眼睛这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玉花花花瓣那样雪女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鼻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自己适才用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间。突然间几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段延庆听人说过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身普渡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一定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则的话那怎么会?”

段延庆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白衣观音舍身相就登时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归日后必登在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竖只觉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问枯荣大师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以作拐杖挟在胁下飘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最近五年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阳指”功夫化在钢仗之上;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其后又将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收罗以为羽翼。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复位但每次都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废然而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拚内力眼见已操胜算不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将段誉戮死以绝段正明、段正淳的后嗣突然间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

这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段延庆听来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赆中只是说道:“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髻万缕青丝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镇南王妃。”

其实当年他过得数日伤势略痊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道:“那是白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却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脓血的邋遢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

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汤软了嘶哑着问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性命?”段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刻着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性命却叫我去他什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敬畏感激之情伸过杖去先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后俯身去看段誉的头颈见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链端悬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只见刻着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庆看到“保定二年”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保定二年?我就在这一年间的二月间被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现但一瞬之间竟变得无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回头去看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间低声说道:“冤孽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地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尊贵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着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左手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一敝眼见到段正淳只见他脸现迷惘之色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

段延庆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誉但见一个脸方一个脸尖相貌全然不像而段誉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轻之时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无半分怀疑只觉说不出的骄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么希罕?我有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实是欢喜得过了份。”

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云中鹤。段延庆吃了一惊暗叫道:“不好!”左掌凌空一抓欲运虚劲将钢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内力运不出地下的钢杖丝毫不动。段延庆吃惊更甚当下不动声色右掌又是运劲一抓那钢杖仍是不动一提气时内息也已提不上来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已中了旁人的道儿。

只听得慕容复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欲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观。”段延庆道:“却是谁人?慕容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慕容复道:“他无法行走还得请殿下劳步。”

听了这几句话后段延庆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药的自是慕容复无疑他忌惮自己武功厉害生怕药力不足不敢贸然破脸要自己走动一下且看劲力是否尚存自忖进屋后时刻留神既没吃过他一口茶水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息怎会中他毒计?寻思:“定是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喜极忘形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脚。”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该当用‘一阳指’对付我才是。”

慕容复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杰岂同泛泛之辈?在下这‘悲酥清风’当年乃是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补使之少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段殿下曾隶籍西夏一品堂麾下在下以‘悲酥清风’相飨却也不失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风。”

段延庆暗暗吃惊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风”迷倒丐帮帮众无数尽数将之擒去后来西夏武士连同赫连铁树将军、南海鳄神、云中鹤等反中此毒为丐帮所擒幸得自己夺到解药救出众人。当时墙壁之上确然题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字样书明施毒者是姑苏慕容慕容复手下自然有此毒药事隔多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责忒也粗心大意当下闭目不语暗暗运息想将毒气逼出体外。

慕容复笑道:“要解这‘悲酥清风’之毒运功凝气都是无用……”一句话未说完王夫人喝道:“你怎么把舅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药来。”慕容复道:“舅妈甥儿得罪不停自当先给舅妈解毒。”王夫人怒道:“什么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药来。”慕容复道:“真是对不住舅妈了解药不在甥儿身边。”

段夫人刀白凤被点中的重穴原已解开但不旋踵间又给“悲酥清风”迷倒。厅堂上诸人之中只有慕容复事先闻了解药段誉百毒不侵这才没有中毒。

但段誉却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说不出的痛苦难当。他听王夫人说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那时他胸口气息一塞险些便晕了过去。当他在邻室听到王夫人和慕容复说话提到她和他父亲之间的私情时他内心便已隐隐不安极怕王语嫣又和木婉清一般竟然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亲口当众说出哪里还容他有怀疑的余地?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手足被缚口中塞物便要乱冲乱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觉一团气塞在胸间已无法冲转手足冰冷渐渐僵硬心下大惊:“啊哟这多半便是伯父所说的走火入魔内功越是深厚来势越凶险。我……我怎会走火入魔?”

只觉冰冷之气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段誉先是心中害怕但随即转念:“语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这场相思到头来终究归于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滋味?还不如走火入魔随即化身为尘为灰无知无识也免了终身的无尽烦恼。”

段延庆连运三次内息非但全无效应反而胸口更增烦恶当即不言不动闭目而坐。

慕容复道:“段殿下在下虽将你迷倒却绝无害你之意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磕头陪罪。”说得甚是谦恭。

段延庆冷冷一笑说道:“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人家挟制要胁之下答允什么事。”

慕容复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都可作为见证在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恳一事。”说着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意态甚是恭顺。

众人见慕容复突然行此大礼无不大为诧异。他此刻控纵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于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讲江湖义气对段延庆这位前辈高手不肯失了礼数那么深深一揖也已足够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

段延庆也是大惑不解但见他对自己这般恭敬心中的气恼也不由得消了几分说道:“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行礼大礼在下甚不敢当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语之中也客气起来。

慕容复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晓。但想兴复大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国的皇位殿下并无子息恳请殿下收我为义子。我二人同心共济以成大事岂不两全其美?”

段延庆听他说到“殿下并无子息”这六个字时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刹那间交谈了千言万语。段延庆嘿嘿一笑并不置答心想:“这句话若在片刻之前说来确也两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将皇位传之于你?”

只听慕容复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后周柴氏。当年周太祖郭威无后以柴荣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军经武才后周大树声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后世传为美谈。事例不远愿殿下垂鉴。”段延庆道:“你当真要我将你收为义子?”慕容复道:“正是。”

段延庆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药唯有勉强答允毒性一解立时便将他杀了。”便淡淡的:“如此你却须改性为段了?你做了大理国的皇帝兴复燕国的念头更须收起。慕容氏从此无后。你可都做得到么?”他明知慕容氏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段氏忠臣后便会复姓“慕容”甚至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亦不足为奇。此刻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那是以进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了。

慕容复沉吟片刻踌躇:“这个……”其实他早已想到日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是以沉吟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既拜殿下为父自当忠于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庆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老夫浪荡江湖无妻无子不料竟于晚年得一佳儿大慰平生。你这孩儿年少英俊我当真老怀大畅。我一生最喜欢之事无过于此。观世音菩萨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纵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答你白衣观世间菩萨的恩德于万一。”心中激动两行泪水从颊上流下低下头来双手合什正好对着段夫人。

段夫人极缓极缓的点头目光始终瞧着躺在地下的儿子。

段延庆这几句话说的乃是他真正的儿子段誉除了段夫人之外谁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复收他为义子将来传位于他而他言辞中的真挚诚恳确是无人能有丝毫怀疑“天下第一大恶人”居然能当众流泪那更是从所未闻之事。

慕容复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辈英侠自必一言九鼎决无反悔。义父在上孩儿磕头。”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道:“非也非也!此举万万不可!”门帷一掀一人大踏步走进屋来正是包不同。

慕容复当即站起脸色微变转过头来说道:“包三哥有何话说?”

包不同道:“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岂可改姓段氏?兴复燕国的大业虽然艰难万分但咱们鞠躬尽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终究是世上堂堂正正的好汉子。公子爷要是拜这个人像不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做义父就算将来做得成皇帝也不光采何况一个姓慕容的要去当大理皇帝当真是难上加难。”

慕容复听他言语无礼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亲信心腹用人之际不愿直言斥责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许多事情你一时未能明白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

包不同摇头:“非也非也!公子爷包不同虽蠢你的用意却能猜到一二。你只不过想学韩信暂忍一时胯下之辱以备他日的飞黄腾达。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后掌到大权再复姓慕容甚至于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又或是兵征宋伐辽恢复大燕的旧疆故土。公子爷你用心虽善可是这么一来却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免于心有愧为举世所不齿。我说这皇帝嘛不做也罢。”

慕容复心下怒极大声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后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庆为父孝于段氏于慕容氏为不孝孝于慕容于段氏为不孝;你日后残杀大理群臣是为不仁你……”

一句话尚未完突然间波的一声响他背心正中已重重的中了一掌只听得慕容复冷冷的:“我卖友求荣是为不义。”他这一掌使足阴柔内劲打在包不同灵台、至阳两处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万没想到这个自己从小扶持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死。

当包不同顶撞慕容复之时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站在门口倾听均觉包不同的言语虽略嫌过份道理却是甚正忽见慕容复掌击包不同三人大吃一惊一齐冲进。

风波恶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么了?”只见包不同两行清泪从颊边流将下来一探他的鼻息却已停了呼吸知他临死之时伤心已达到极点。风波恶大声道:“三哥你虽没有了气息想必仍要问一问公子爷:‘为什么下毒手杀我?’”说着转过头来凝视慕容复眼光中充满了敌意。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包三弟说话向喜顶撞别人你从小便知。纵是他对公子爷言语无礼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责备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其实慕容复所恼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对他言语无礼而是恨他直言无忌竟然将自己心中的图谋说了出来。这么一来段延庆多半便不肯收自己为义子不肯传位就算立了自己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兴复大燕的图谋难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则那话心想:“今日之事势在两难只能得罪风邓两人不能令延庆太子心头起疑。”便道:“包不同对我言语无礼那有什么干系?他跟随我多年岂能为了几句顶撞我的言语便却伤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赤诚拜段殿下为父他却来挑拨离间我父子的情谊这如何容得?”

风波恶大声道:“在公子爷心中十余年来跟着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便万万及不上一个段延庆了?”慕容复道:“风四哥不必生气。我改投大理段氏却是全心全意决无半分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才不得不下重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爷心意已决再难挽回了?”慕容复道:“不错。”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齐点了点头。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我兄弟四人虽非结义兄弟却是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爷是素来知道的。”慕容复长眉一挑森然:“邓大哥要为包三哥报仇么?三位便是齐上慕容复何惧?”邓百川长叹一声说道:“我们向来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爷?古人言道: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三人是不能再伺候公子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但愿公子爷好自为之。”

慕容复眼见三人便要离己而去心想此后得到大理再无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哥你们深知我的为人并不疑我将来会背判段氏我对你们三人实无丝毫介蒂却又何必分手?当年家父待三位不错三位亦曾答允家父尽心竭力的辅我这么撒手一去岂不是违背了三位昔日的诺言么?”

邓百川面色铁青说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罢了;提起老先生来这等认他人为父、改姓叛国的行径又如何对得住老先生?我们确曾向老先生立誓此生决意尽心竭力辅佐公子兴复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却决不是辅佐公子去兴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头。”这番话只说得慕容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可答。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同时一揖到地说道:“拜别公子!”风波恶将包不同的尸身抗在在肩上。三人出门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慕容复干笑数声向段延庆道:“义务明鉴这四人是孩儿的家臣随我多年但孩儿为了忠于大理段氏不惜亲手杀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儿孤身而入大理足见忠心不二绝无异志。”

段延庆点头道:“好好!甚妙。”

慕容复道:“孩儿这就替义父解毒。”伸手入怀取上个小瓷瓶出来正要递将出去心中一动:“我将他身上‘悲酥清风’之毒一解从此再也不能要胁于他了。今后只有多向他讨好不能跟他勾心斗角。他最恨的是段誉那小子我便交将这小子先行杀了。当下刷的一声长剑出鞘说道:“义父孩子第一件功劳便是将段誉这小子先行杀了以绝段正淳的后嗣教他非将皇位传于义父不可。”

段誉心想:“语嫣又变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剑将我杀死那是再好也没有。”一来只求死二来内息岔了便欲抗拒也是无力只有引颈就戮。

段正淳等见段誉提剑转向段誉尽皆失色。段夫人“啊”的一声惨呼。

段延庆道:“孩儿你孝心殊为可嘉但这小子太过可恶多次得罪为父。他伯父、父亲夺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残废形体不完为父亲要亲手杀了这小贼方泄我心头之恨。”

慕容复道:“是。”转身要将长剑递给段延庆说道:“啊哟孩儿胡涂了该当先替义父解毒才是。”当即还剑入鞘又取出那个小瓷瓶来一瞥之下却见段延庆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旁人一人使眼色。慕容复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段夫人微微点头脸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悦的神情。

慕容复一见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段誉乃段延庆与段夫人所生段延庆宁可舍却自己性命也不肯让旁人伤及他这个宝贝儿子至于皇位什么了更是身外之物。慕容复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庆和段正淳暗中有什勾结?他们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言亲段家兄弟怎能把我这素无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着又想:“为今之计唯有替延延庆立下几件大功以坚其信。”当下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后有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隔多久再传位于我义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内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说也要做三十年皇帝。他传位给我之后我总得好好的干一下为民造福少说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后我儿段誉也八十岁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是在八十年之后……”

慕容复斥道:“胡说八道哪能等得这么久?限你一个月内登基为君再过一个月便禅位于延庆太子。”

段正淳于眼前情势早已十分明白段延庆与慕容复想把自己当做踏上大理皇位的阶梯只有自己将皇位传了给段延庆之后他们才会杀害自己此刻却碰也不敢碰若有敌人前来加害自己他们还会极力保护保段誉却危险之极。他哈哈一笑说道:“我的皇位只能传给我儿段誉要我提早传位倒是不妨但要传给旁人却是万万不能。”

慕容复怒道:“好吧我先将段誉这小子一剑杀了你传位给他的鬼魂吧!”说着刷的一声又将长剑抽了出来。

段正淳哈哈大笑说道:“你当我段正淳是什么人?你杀了我儿子难道我还甘心受你摆布?你要杀尽管杀不妨将我们一伙人一起都杀了。”

慕容复一时踌躇难决此刻要杀段誉原只一举手之劳但怕段正淳为了杀子之恨当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时连段延庆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庆做不成皇帝自己当然更与大理国的皇位沾不上半点边。他手提长剑剑锋上青光幽幽只映得他雪白的脸庞泛一片惨绿之色侧头向段延庆望去要听他示下。

段延庆道:“这人性子倔强倘若他就此自尽咱们的大计便归泡影。好吧段誉这小子暂且不杀既在咱们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你将解药给我再说。”

慕容复道:“是!”但思:“延庆太子适才向段夫人使这眼色到底是什么用意?这个疑团不解便不该贸然给他解药。可是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气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这时王夫人叫了起来:“慕容复你说第一个给舅妈解毒怎么新拜了个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讨好这丑八怪?可莫怪我把好听的话骂出来他人不像人……”

慕容复一听正中下怀向段延庆陪笑道:“义父我舅母性子刚强要是言语中得罪了你老人家还请担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逊孩儿这就先给舅母解毒然后立即给义父化解。”说着便将瓷瓶递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闻到一股恶臭冲鼻欲呕正欲喝骂却觉四肢劲力渐复当下眼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脸上转来转去突然间醋意不可抑制大声道:“复儿快把这四个贼女人都给我杀了。”

慕容复心念一动:“舅母曾说段正淳性子刚强决不屈服于威胁之下但对他的妻子、情妇却瞧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我何不便以此要胁?”当即提剑走到阮星竹身前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我舅母叫我杀了她你意下如何?”

段正淳心中万分焦急却实是无计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萝以后你要我如何我便即如何一切听你吩咐便了。难道你我之间定要结下终身不解的仇怨?你叫人杀了我的女人难道我以后还有好心对你?”

王夫人虽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话倒也不错过去十多年来于他的负心薄幸恨之入骨以致见到了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都要杀之而后快但此刻一见到了他面重修旧好之心便与时俱增说道:“好甥儿且慢动手待我想一想再说。”

慕容复道:“镇南王只须你答允传位于延庆太子你所有的正妃侧妃我一概替你保全决不让人伤害她们一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复寻思:“此人风流之名天下知闻显然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之徒。要他答允传位也只有从他的女人身上着手。”提起长剑剑尖指着阮星竹的胸口说道:“镇南王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只消你点头答允我立时替大伙儿解开迷药在下设宴陪罪化敌为友岂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不允我这一剑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见她那双妩媚灵动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下甚是怜惜但想:“我答允一句本来也不打紧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但这奸贼为了讨好延庆太子立时便会将我誉儿杀了。”他不忍再看侧过头去。

慕容复叫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点头莫怪慕容复手下无情。”拖长了声音叫道:“一——二——”段正淳回过头来向阮星竹望去脸上万般柔情却实是无可奈何。慕容复叫道:“三——镇南王你当真不答允?”段正淳心中只是想着当年和阮星竹初会时的旖旎情景突听“啊”的一声惨呼慕容复的长剑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见段正淳脸上肌肉扭动似是身受剧痛显然这一剑比刺入他自己的身体还更难过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没叫你真的杀她只不过要吓吓这没良心的家伙而已。”

慕容复摇摇头心想:“反正是已结下深仇多杀一人少杀一人又有什么分别?”剑尖指住秦红棉胸口喝道:“镇南王枉为江湖上说你多情多义你却不肯说一句话来救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嗤的一声又将秦红棉杀了。

这时甘宝宝已吓得面无人色但强自镇定朗声道:“你要杀便杀可不能要胁镇南王什么。我是钟万仇的妻子跟镇南王又能什么干系?没的玷辱了我万仇谷钟家的声名。”

慕容复冷笑一声说道:“谁不知段正淳兼收并蓄是闺女也好孀妇也好有夫之妇也好一般的来者不拒。”几声喝问又将甘宝宝杀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虽然杀人不眨眼但见慕容复在顷刻之间连杀段正淳的三个情人不由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哪里还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触实想像不出此刻他脸色已是何等模样。

却听得段正淳柔声道:“阿萝你跟我相好一场毕竟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这许多女人之中我便只爱你一个我虽拈花惹草都只逢场做戏而已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我心上?你外甥杀了我三个相好那有什么打紧只须他不来伤你我便放心了。”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温柔但王夫人听在耳里却是害怕无比知道段正淳恨极了她要挑拨慕容复来杀她叫道:“好甥儿你可莫信他的话。”

慕容复将信将疑长剑剑尖却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口剑尖上鲜血一滴滴的落上她衣襟下摆。

王夫人素知这外甥心狠手辣为了遂其登基为君的大愿哪里顾得什么舅母不舅母?只要段正淳继续故意显得对自己十分爱惜那么慕容复定然会以自己的性命相胁不禁颤声道:“段郎段郎!难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吗?”

段正淳见到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时心肠软了破口骂道:“你这贼虔婆猪油蒙了心却去喝那陈年旧醋害得我三个心爱的女人都死于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将你千万万剐不可。慕容复快一剑刺过去了啊为什么不将这臭婆娘杀了?”他知道骂得越厉害慕容复越是不会杀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对自己倾心相爱是要引慕容得来杀了自己为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三人报仇现下改口斥骂已是原怒了自己。可是她十余年来对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与情郎重会心神早已大乱眼见三个女子尸横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对着自己胸口突然间胸中一片茫然。但听得段正淳破口斥骂什么“贼虔婆”、“臭婆娘”都骂了出来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轻怜密爱实是霄壤之别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说道:“段郎你从前对我说过什么话莫非都忘记了?你怎么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了?段郎我可仍是一片痴心对你。咱俩分别了这许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见。你……你怎么一句好话也不对我说?我给你生的女儿语嫣你见过她没有?你喜欢不喜欢她?”

段正淳暗暗吃惊:“阿萝这可有点神智不清啦我倘若吐露了半点重念旧情的言语你还有性命么?”当即厉声喝道:“你害死了我三个心爱的女子我恨你入骨。十几年前咱们早就已一刀两断情断意绝现下我更恨不得重重喝你几脚方消心头之气。”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向前一扑往身前的剑尖撞了过去。

慕容复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将长剑撤回又不想撤微一迟疑间长剑已刺入王夫人胸膛。慕容复缩手拔剑鲜血从王夫人胸口直喷出来。

王夫人颤声道:“段郎你真的这般恨我么?”

段正淳眼见这剑深中要害她再难活命忍不住两道眼泪流下面颊哽咽道:“阿萝我这般骂你是为了想救你性命。今日重会我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我怎会恨你?我对你的心意永如当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边露出微笑低声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远有我这个人永远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样永远撇下不你……你曾答允我咱俩将来要到大理无量山中我小时候跟妈妈一起住过的山洞里去你和我从此在洞里双宿双飞再也不出来。你还记得吗?”段正淳道:“阿萝我自然记得咱们明儿就去去瞧瞧你妈妈的玉像。”王夫人满脸喜色低声道:“那……那真好……那块石壁上有一把宝剑的影子红红绿绿的真好看你瞧你瞧你见到吗……”声音渐说渐低头一侧就此死去。

慕容复冷冷的道:“镇南王你心爱的女子一个个都为你而死难道最后连你的原配王妃你也要死么?”说着将剑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誉躺在地下耳听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一个个命丧慕容复剑底王夫人说到无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剑影什么的虽然听在耳里全没余暇去细想只听段誉又以母亲的性命威胁父亲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叫:“不可伤我妈妈!不可伤我妈妈!”但他口中塞了麻核半点声音也不出来只有出力挣扎但全身内息壅塞连分毫位置也无法移动。

只听得慕容复厉声道:“镇南王我再数一、二、三你如仍然不允将皇位传给延庆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给你害死了。”段誉大叫:“休得伤我妈妈!”隐隐又听得段延庆道:“且慢动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慕容复道:“义父此事干系重大镇南王如不允传位于你咱们全盘大计尽数落空。一——”

段正淳道:“你要我答允须得依我一件事。”慕容复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不答允我可不中你缓兵之计二——怎么样?”段正淳长叹一声说道:“我一生作孽多端大伙儿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复道:“那你是不答允了?三——”

慕容复这“三”字一出口只见段正淳转过了头不加理睬正要挺剑向段夫人胸口刺去只听得段延庆喝道:“且慢!”

慕容复微一迟疑转头向段延庆瞧去突然见段誉从地下弹了起来举头向自己小腹撞来。慕容复侧身避开惊诧义集:“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悲酥清风’之毒双重迷毒之下怎地会跳将起来?”

原来段誉初时想到王语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内息岔了经脉待得听到慕容复要杀他母亲登时将王语嫣之事抛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入魔内息便自然而然的归入正道。凡人修习内功乃是心中存想令内息循着经脉巡行走火入魔之后拼命想将入了岐路的内路拉回心念所注自不免始终是岔路上的经脉越是焦急内息在岐路中走得越远。待得他心中所关注的只是母亲的安危内息不受意念干扰立时便循着人身原来的途径运行。他听到慕容复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缚之中急跃而起循声向段誉撞去居然身子得能活动。段誉一撞不中肩头重重撞上桌缘双手使力一铮捆缚在手上的牛筋立时崩断。

他双手脱缚只听慕容复骂道:“好小子!”当即一指点出使出六脉神剑中的“商阳剑”向慕容复刺去。慕容复侧身避开还剑刺去。段誉眼上盖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说不出话倒也罢了却瞧不见慕容复身在何处忙乱之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双手乱挥乱舞生恐迫近去危害母亲。

慕容复心想:“此人脱缚非同小可须得乘他双眼未能见物之前杀了他。”当即一招“大江东去”长剑平平向段誉胸口刺去。

段誉双手正自乱刺乱指待听得金刃破风之声急忙闪避扑的一声长剑剑尖已刺入他肩头。段誉吃痛纵身跃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力轻轻一纵便高达丈许砰的一声脑袋重重在屋梁一撞他身在半空寻思:“我眼睛不能见物只有他能杀我我却不能杀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杀了我不打紧我可不能相救妈妈和爹爹了。”双脚用力一铮拍的一声响捆在足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断。

段誉心中一喜:“妙极!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国的什么李将军我用‘凌波微步’闪避他就没能杀到我。”左足一着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侧已避过慕容复刺来的一剑其间相去只是数寸。段誉、段正淳、段王妃三人但见青光闪闪的长剑剑锋在他肚子外平平掠过凶险无比尽皆吓得呆了又见他这一避身法的巧妙实是难以形容。这也真是凑巧况若他眼能见物不使“凌波微步”以他一窍不通的武功绝难避过慕容复如此凌厉毒辣的一剑。

慕容复一剑快似一剑却始终刺不到段誉身上他既感焦躁复又羞惭见段誉台终不将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誉情急之下心中胡涂还道他是有意卖弄不将自己放在眼内心想:“我连一个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过还有什么颜面偷生于人世之间?”他双眼如要冒将出火来青光闪闪一柄长剑使得犹似一个大青球在厅堂上滚来滚去霎时间将段誉裹在剑圈之中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杀着。

段延庆、段正淳、段夫人、范骅、华赫艮、崔百泉等人为剑气所逼只觉寒气袭人头上脸上毛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纷纷化为碎片。

段誉在剑圈中左上右落衣歪西斜却如庭院闲步一般慕容复锋利的长剑竟连衣带也没削下他一片。可是段誉步履虽舒心中却是十分焦急:“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一见倘若他一剑向我妈妈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复情知只有段誉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杀得了段夫人眼见百余剑刺出始终无法伤到对方心想:“这小子善于‘暗器听风’之术听声闪避我改使‘柳絮剑法’轻飘飘的没有声响谅来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剑法一变一剑缓缓刺出。殊不知段誉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浑不理会敌手如何出招对方剑招声带隆隆风雷也好悄没声息也好于他全不相干。

以段延庆这般高明的见识本可看破其中诀窍但关心则乱见慕容复剑招拖缓隐去了兵刃上的刺风之声心下吃了一惊嘶哑着噪子道:“孩儿你快快将段誉这小子杀了。若是他将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

慕容复一怔心道:“你好胡涂这是提醒他么?”

果然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段誉一呆之下随即伸手扯开眼上黑布突然间眼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刺向自己面门。他既不会武功更乏应变之能一惊之下登时乱了脚步嗤的一声响左腿中剑摔倒在地。

慕容复大喜挺剑刺落。段誉侧卧于地还了一剑“少泽剑”。段誉忙后跃避开。段誉腿上虽鲜血泉涌六脉神剑却使得气势纵横顷刻间慕容复左支右绌狼狈万状。

当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复便已不是段誉敌手此时段誉得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功六脉神剑使将出来更加威力难当。数招之间使听得铮的一声轻响慕容复长剑脱手那剑直飞上去插入屋梁。跟着波的一声慕容复肩头为剑气所伤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将为段誉所杀大叫一声从窗子中跳了出去飞奔而逃。

段誉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叫道:“妈爹爹没受伤吧?”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裹住伤口。”段誉道:“不要紧。”从王夫人尸体的手中取过小瓷瓶先给父亲与母亲闻了解开迷毒。又依父亲指点以内力解开父母身上被封的重穴。段夫人当即替段誉包扎伤口。

段正淳纵起身来拔下了梁上的长剑这剑锋上沾染着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四个女子鲜血每一个都曾和他有过白头之约肌肤之亲。段正淳虽然秉性风流用情不专但当和每一个女子热恋之际却也是一片至诚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将肉割下来给了对方。眼看四个女子尸横就地王夫人的头搁在秦红棉的腿上甘宝宝的身子横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个女子生前个个曾为自己尝尽相思之苦心伤肠断欢少忧多到头来又为自己而死于非命。当阮星竹为慕容复所杀之时段正淳已决心殉情此刻更无他念心想誉儿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大理国不愁无英主明君我更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回头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对你不起。在我心中这些女子和你一样个个是我心肝宝贝我爱她们是真爱你也是一样的真诚!”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扑将过去。

段誉适才为了救母一鼓气地和慕容复相斗待得慕容复跳窗逃走他惊魂略定突然想起:“我刚刚走火入魔怎么忽然好了?”一凛之下全身瘫软慢慢地缩成一团一时间再也站立不起来。

但听得段夫人一声惨呼段正淳已将剑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伸手拔出长剑左手按住他的伤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是一般爱你。我有时心中想不开生你的气可是……那是从前的事了……那也正是为了爱你……”但段正淳这一剑对准了自己心脏刺入剑到气绝已听不见她的话了。

段夫人回过长剑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听得段誉叫道:“妈妈!”一来剑刃太长二来分了心剑尖略偏竟然刺入了小腹。

段誉见父亲母亲同时挺剑自尽只吓得魂飞天外两条腿犹似灌满了醋又酸又麻再也无力行走双手着地爬将过去叫道:“妈妈爹爹你……你们……”段夫人道:“孩儿爹和妈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誉哭道:“妈妈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叱?他……他怎么了?”伸手搂住了母亲的头颈想要替她拔出长剑深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却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学你伯父做一个好皇帝……”

忽听得段延庆说道:“快拿解药给我闻我来救你母亲。”段誉大怒喝道:“都是你这奸贼捉了我爹爹来害得他死于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的站起抢起地下一根钢杖便要向段延庆间上劈落。段夫人尖声叫道:“不可!”

段誉一怔回头道:“妈这人是咱们大对头孩儿要为你和爹爹报仇。”段夫人仍是尖声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这大罪!”段誉满腹疑团问道:“我……我不能……犯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杀了这奸贼不可。”又举起了钢仗。段夫人道:“你俯下头来我跟你说。”

段誉低头将耳凑到她的唇边只听得母亲轻轻说道:“孩儿这个段延庆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爹爹对不起我我在恼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后来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人的儿子其实不是的。你爹爹并不是你真的爹爹这个人才是你千万不能伤害他否则……否则便是犯这杀父的大罪。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人但是……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将来死了之后堕入阿鼻地狱到不得西方极乐世界。我……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坏了你爹爹的名头可是没有法子不得不说……”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间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纷至沓来正如霹雳般一个接着一个只将段誉惊得目瞪口呆。他抱着母亲的身子叫道:“妈妈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庆道:“快给解药我好救你妈。”段誉眼见母亲吐气越来越是微弱当下更无余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给段延庆解毒。

段延庆劲力一复立即拾起钢杖嗤嗤嗤嗤数响点了段夫人伤口处四周的穴道。段夫人摇了摇头道:“你不能再碰一碰我的身子。”对段誉道:“孩儿我还有话跟你说。”段誉又俯身过去。

段夫人轻声道:“我这个人和你爹爹虽是同姓同辈却算不得是什么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儿什么王姑娘哪、王姑娘哪、钟姑娘哪你爱哪一个便可娶哪个……他们大宋或许不行什么同姓不婚。咱们大理可不管这么一套只要不是亲兄妹就是了。这许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欢不喜欢?”

段誉泪水滚滚而下哪里还想得喜欢还是不喜欢。

段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乖孩子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你身穿龙袍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做一个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剑柄上一按剑刃透体而过。

段誉大叫:“妈妈!”扑在她身上但见母亲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边兀自带着微笑。

段誉叫道:“妈妈!”突觉背上微微一麻跟着腰间、腿上、肩膀几处大穴都给人点中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是你的父亲段延庆为了顾全镇南王的颜面我此刻是以‘传音入密’之术与你说话。你母亲的话你都听见了?”段夫人向儿子所说的最后两段话声音虽轻但其时段延庆身上迷毒已解内劲恢复已一一听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儿子泄露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誉叫道:“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妈妈。”他说我只要自己的“爹爹、妈妈”其实便是承认已听到了母亲的话。

段延庆大怒说道:“难道你不认我?”段誉叫道:“不认不认!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庆低声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况你确是我的儿子你不认生身之父岂非大大的不孝?”

段誉无言可答明知母亲说的话不假但二十余年来叫段正淳为爹爹他对自己一直慈爱有加怎忍去认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为父?何况父母之死可说是为段延庆所害要自己认仇为父更是万万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杀便杀我可永远不会认你。”

段延庆又是气恼又是失望心想:“我虽有儿子但儿子不认我为父怎如是没有儿子。”霎时间凶性大提起钢仗便向段誉背上戳将下去仗端刚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软一声长叹心道:“我吃了一辈子苦在这世上更无亲人好容易有了个儿子怎么又忍心亲手将他杀了?他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终究是我的儿子。”转念又想:“段正淳已死我也已无法跟段正明再争了。可是大理国的皇位却终于又回入我儿子的手中。我虽不做皇帝却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愿总算是得偿了。”

段誉叫道:“你不杀我为什么不快快下手?”

段延庆拍开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传音入密”之术说道:“我不杀我自己的儿子!你既不认我大可用六脉神剑来杀我为段正淳和你母亲报仇。”说着挺起了胸膛静候段誉下手。这时他心中又满是自伤自怜之情自从当年身受重伤这心情便充满胸臆一直以多为恶行来加泄此刻但觉自己一生一无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儿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誉伸左手拭了拭眼泪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脉神剑杀了眼前这个元凶巨恶为父母报仇但母亲言之凿凿说这个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却又如何能够下手?

段延庆等了半晌见段誉举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始终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惧?”

段誉一咬牙缩回了手说道:“妈妈不会骗我我不杀你。”

段延庆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儿子终于是认了自己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双杖点地飘然而去对晕倒在地的云中鹤竟不加一瞥。

段誉心中存着万一之念又去搭父亲和母亲的脉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终于知道确已没有回生之望扑倒在地痛哭起来。

哭了良久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段公子节哀。我们救应来迟当真是罪该万死。”段誉转过身来只见门口站着七八个女子为两个一般的相貌认得是虚竹手下灵鹫宫四女中的两个却不知她们是梅兰竹菊中的哪两姝。他脸上泪水纵横兀自呜咽哭道:“我爹爹、妈妈都给人害死了!”

灵鹫四女中到来的是竹剑、菊剑竹剑说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将有危难命婢子率领人手赶来救援不幸还是慢了一步。”菊剑道:“王语嫣姑娘等人被囚在地牢之中已然救出安好无恙请公子放心。”

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嘘嘘的哨子之声竹剑道:“梅姐和兰姐都来了!”过不多时马蹄声响十余人骑马奔到屋前当先二人正是梅剑、兰剑。二女快步冲进屋来见满地都是尸骸不住顿足连叫:“啊哟!啊哟!”

梅剑向段誉行去礼去说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说道有一件事当真是万分对不起公子却也是无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对公子只有请公子原谅。”

段誉也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哽咽道:“咱们是金兰兄弟那还分什么彼此?我爹爹、妈妈都死了我还去管什么闲事?”

这时范骅、华赫艮、傅思归、崔百录、过彦之五人已闻了解药身上被点的穴道也已解开。华赫艮见云中鹤兀自躺在地下怒从心起一刀砍下“穷凶极恶”云中鹤登时身分离。范、华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妇的遗体下拜大放悲声。

次日清晨范骅等分别出外采购棺木。到得午间灵鹫宫朱天部诸女陪同王语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钟灵等到来。他们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后昏昏沉沉迄未生醒。

当下段誉、范骅等将死者分别入殓该处已是大理国国境范骅向邻近州县传下号令各州官、县官听得皇太弟镇南王夫妇居然在自己辖境中“暴病身亡”只吓得目瞪口呆险些晕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务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幸好范司马倒也没如何斥责当下手忙脚乱的纠集人夫运送镇南王夫妇等人的灵柩。灵鹫诸女唯恐途中再有变卦直将段誉送到大理国京城。王语嫣、巴天石等在途中开始醒转。

镇南王薨于道路、世子扶灵归国的讯息早已传笔记大理京城。镇南王有功于国甚得民心众官百姓迎出十余里外城内城外悲声不绝。段誉、范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当即入宫向皇上禀报镇南王遥死因。王语嫣、梅剑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宾饱居住。

段誉来到宫中只见段正明两眼见哭得红肿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会如此?”张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搂在一起。

段誉毫不隐瞒将途中经历一一禀明连段夫人的言语也无半句遗漏说罢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儿的亲生之父孩儿便是孽种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惊之余连叹:“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誉说道:“孩儿此中缘由世上唯你和段延庆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须向我禀明但你竟然直言无隐足见坦诚我与你爹爹均无子嗣别说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决意立你为嗣我这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我窍居其位数十年心中常自惭愧上天如此安排当真再好也没有。”说着伸手除下头上黄缎便帽头上已剃光了头顶门上烧着十二点香疤。

段誉吃了一惊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龙寺抵御鸠摩智师父便已为我剃度传戒此事你所亲见。”段誉道:“是。”段正明说道:“我身入佛门便当传位于你父。只因其时你父身在中原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才不得不秉承师父之命暂摄帝位。你父不幸身亡于道路之间今日我便传位于佻。”

段誉惊讶更甚说道:“孩儿年轻识浅如何能当大位?何况孩儿身世难明孩儿……我……还是循迹山林……”

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从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

段誉呜咽道:“亲恩深重如海如山。”

段正明道:“这就是了你若想报答亲恩便当保全他们的令名。做皇帝吗你只段牢记两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是纳谏。你天性仁厚对百姓是不会暴虐的。只是将来年纪渐老之时千万不可自恃聪明于国事妄作更张更不可对邻国擅动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