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头万事俱空
作者:金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8672

虚竹一惊之下叫道:“啊哟不好了她……她……”童姥喝道:“大惊小怪干什么?”虚竹低声道:“她……她寻到了。”童姥道:“她虽知道我进了皇宫却不知我躲在何处。皇宫中房舍千百她一间间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搜得到这儿。”虚竹这才放心舒了口气说道:“只消挨过明日午时咱们便不怕了。”果然听得李秋水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声息全无。但过不到半个时辰李秋水那细声呼叫又钻进冰窖来:“好姊姊你记不记得无崖子师哥啊?他这会儿正在小妹宫中等着你出来有几句要紧话儿要对你说。”

虚竹低声道:“胡说八道无崖子前辈早已仙去了你……你别上她的当。”童姥说道:“咱们便在这里大喊大叫她也听不见。她是在运使‘传音搜魂**’想逼我出去。她提到无崖子什么的只是想扰乱我的心神我怎会上她的当?”

但李秋水的说话竟无休无止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说下去一会儿回述从前师门同窗学艺时的情境一会儿说无崖子对她如何铭心刻骨的相爱随即破口大骂将童姥说成是天下第一淫荡恶毒、泼辣无耻的贱女人说道那都是无崖子背后骂她的话。虚竹双手按住耳朵那声音竟会隔着手掌钻入耳中说什么也拦不住。虚竹只听得心情烦躁异常叫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双耳。童姥淡淡的道:“这声音是阻不住的。这贱人以高深内力送出说话。咱们身处第三层冰窖之中语音兀自传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须当平心静气听而不闻将那贱人的言语都当作是驴鸣犬吠。”虚竹应道:“是。”但说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定力逍遥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禅功可就差得远了虚竹的少林派功夫既失李秋水的话便不能不听听到她所说童姥的种种恶毒之事又不免将信将疑不知是真是假。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前辈你练功的时刻快到了罢?这是你功德圆满的最后一次练功事关重大听到这些言语岂不要分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刻方知么?这贱人算准时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敌手是以竭尽全力来阻扰。”虚竹道:“那么你就暂且搁下不练行不行?在这般厉害的外魔侵扰之下再练功只怕有点……有点儿凶险。”童姥道:“你宁死也不肯助我对付那贱人却如何又关心我的安危?”虚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辈害人却也决计不愿别人加害前辈。”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过了。这贱人一面以‘传音搜魂**’乱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领灵獒搜查我的踪迹这皇宫四周早已布置得犹如铜墙铁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却又多一分危险。唉也幸亏咱们深入险地到了她家里来否则只怕两个月之前便已给她见了那时我的功力低微无丝毫还手之力一听到她的‘传音搜魂**’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缚。傻小子午时已到姥姥要练功了。”说着咬断了一头白鹤的头颈吮吸鹤血便即盘膝而坐。

虚竹只听得李秋水的话声越来越惨厉想必她算准时刻今日午时正是她师姊妹两人生死存亡的大关头。突然之间李秋水语音变得温柔之极说道:“好师哥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虚竹一呆心道:“她怎么说起这些话来?”只听得童姥“哼”了一声怒骂:“贼贱人!”虚竹大吃一惊知道童姥这时正当练功的紧要关头突然分心怒骂那可凶险无比一个不对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经脉迸断。却听得李秋水的柔声昵语不断传来都是与无崖子欢爱之辞。虚竹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和那少女欢会的情景欲念大兴全身热血流动肌肤烫。但听得童姥喘息粗重骂道:“贼贱人师弟从来没真心喜欢你你这般无耻勾引他好不要脸!”虚竹惊道:“前辈她……她是故意气你激你你千万不可当真。”童姥又骂道:“无耻贱人他对你若有真心何以临死之前巴巴的赶上缥缈峰来将七宝指环传了给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岁那年的画像给我看是他亲手绘的他说六十多年来这幅画像朝夕陪伴着他跟他寸步不离。嘿你听了好难过罢……”她滔滔不绝的说将下去虚竹听得呆了。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假话?难道她走火入魔神智失常了么?猛听得砰的一声冰库大门推开接着又是开复门、关大门、关复门的声音。只听得李秋水嘶哑着嗓子道:“你说谎你说谎。师哥他……他……他只爱我一人。他绝不会画你的肖像你这矮子他怎么会爱你?你胡说八道专会骗人……”只听得砰砰砰接连十几下巨响犹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层冰窖中传将下来。虚竹一呆听得童姥哈哈大笑。叫道:“贼贱人你以为师弟只爱你一人吗?你当真想昏了头。我是矮子不错远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师弟早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欢勾引英俊潇洒的少年。师弟说我到老仍是处*女之身对他始终一情不变。你却自己想想你有过多少情人了……”这声音竟然也是在第一层冰窖之中她什么时候从第三层飞身而至第一层虚竹全没知觉。又听得童姥笑道:“咱们姊妹几十年没见了该当好好亲热亲热才是。冰库的大门是封住啦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哈哈你喜欢倚多为胜不妨便叫帮手进来。你动手搬开冰块啊!你传音出去啊!”一霎时间虚竹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进了冰窖随即投掷大冰块堵塞大门决意和她拚个生死。这一来李秋水在西夏国皇宫中虽有偌大势力却已无法召人入来相助。但她为什么不推开冰块?为什么不如童姥所说传音出去叫人攻打进来?想来不论是推冰还是传音都须分心使力童姥窥伺在侧自然会抓住机会立即加以致命的一击;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骄傲不愿借助外人定要亲手和情敌算帐。虚竹又想:往日童姥练功之时不言不动于外界事物似乎全无知觉今日却忍不住出声和李秋水争斗神功之成终于还差一日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知今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倘若童姥得胜不知是否能逃出宫去明日补练?

但听得第一层中砰砰嘭嘭之声大作显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掷巨冰相攻。虚竹与童姥相聚三月虽然老婆婆喜怒无常行事任性令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朝夕都在一起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当下走上第二层去。他刚上第二层便听李秋水喝道:“是谁?”砰嘭之声即停。虚竹屏气凝息不敢回答。童姥说道:“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风流浪子外号人称‘粉面郎君武潘安’你想不想见?”虚竹心道:“我这般丑陋的容貌哪里会有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的外号?唉前辈拿我来取笑了。”

却听李秋水道:“胡说八道我是几十岁的老太婆了还喜欢少年儿郎么?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着你东奔西跑的那个丑八怪小和尚。”提高声音叫道:“小和尚是你么?”虚竹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是否该当答应。童姥叫道:“梦郎你是小和尚吗?哈哈梦郎人家把你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儿郎说成是个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梦郎”两字一传入耳中虚竹登时满脸通红惭愧得无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糕那姑娘跟我所说的话都给童姥听去了这些话怎可给旁人听到?啊哟我跟那姑娘说的那些话只怕……多半……或许……也给童姥听去了。那……那……”只听童姥又道:“梦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么?”虚竹低声道:“不是。”他这两个字说得虽低童姥和李秋水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童姥哈哈一笑说道:“梦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梦姑相见。她为你相思欲狂这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着你。你老实跟我说你想她不想?”虚竹对那少女一片情痴这几天虽在用心学练生死符的射和破解之法但一直想得她神魂颠倒突然听童姥问起不禁脱口而出:“想的!”李秋水喃喃的道:“梦郎梦郎原来你果然是个多情少年!你上来让我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是何等样的人物!”李秋水虽比童姥和无崖子年轻终究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了但这句话柔腻宛转虚竹听在耳里不由得怦然心动似乎霎时之间自己竟真的变成了“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但随即哑然:“我是个丑和尚怎说得上是什么风流浪子岂不是笑死人么?”跟着想起:“童姥大敌当前何以尚有闲情拿我来作弄取笑?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当日无崖子前辈要我继承逍遥派掌门人之时一再嫌我相貌难看后来苏星河前辈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须觅到一个悟性奇高而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当时我大惑不解此刻想来定是跟李秋水有些关连。无崖子前辈要我去找一个人指点武艺莫非便是找她?苏星河前辈曾说这人只喜欢美貌少年。”正凝思间突然火光一闪第一层冰窖中传出一星光亮接着便是呼呼之声大作。虚竹抢上石阶向上望去只见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都在急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出密如联珠般的拍拍之声显是童姥和李秋水斗得正剧。冰上烧着一个火折出微弱的光芒。虚竹见二人身手之快当真是匪夷所思哪里分得出谁是童姥谁是李秋水?火折燃烧极快片刻间便烧尽了一下轻轻的嗤声过去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闻掌风呼呼。虚竹心下焦急:“童姥断了一腿久斗必定不利我如何助她一臂之力才好?不过童姥心狠手辣占了上风一定会杀了她师妹这可又不好了。何况这两人武功这样高我又怎能插得手下去?”只听得拍的一声大响童姥“啊”的一声长叫似乎受了伤。李秋水哈哈一笑说道:“师姊小妹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突然厉声喝道:“往哪里逃!”

虚竹蓦觉一阵凉风掠过听得童姥在他身边说道:“第二种法门出掌!”虚竹不明所以正想开口询问:“什么?”只觉寒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击了过来当下无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种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碰虚竹身子剧震胸口气血翻涌甚是难当随手以第七种手法化开。李秋水“咦”的一声喝道:“你是谁?何以会使天山六阳掌?是谁教你的?”虚竹奇道:“什么天山六阳掌?”李秋水道:“你还不认么?这第二招‘阳春白雪’和第七招‘阳关三叠’乃本门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学来?”虚竹又道:“阳春白雪?阳关三叠?”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隐隐约约间已猜到是上了童姥的当。

童姥站在她身后冷笑道:“这位梦郎既负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斗酒唱曲行令猜谜种种子弟的勾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因此才投合无崖子师弟的心意收了他为关门弟子要他去诛灭丁春秋清理门户。”李秋水朗声问道:“梦郎此言是真是假?”虚竹听她两人都称自己为“梦郎”又不禁面红耳赤童姥这番话前半段是假后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却又不能说一个“假”字。那几种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来消解生死符的岂知李秋水竟称之为“天山六阳掌”?童姥要自己学“天山六阳掌”来对付她师妹自己坚决不学难道这几种手法便是“天山六阳掌”么?

李秋水厉声道:“姑姑问你如何不理?”说着伸手往他肩头抓来。虚竹和童姥拆解招数甚熟而且尽是黑暗中拆招听风辨形随机应变一觉到李秋水的手指将要碰到自己肩头当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缩手赞道:“好!这招‘阳歌钩天’内力既厚使得也熟。无崖子师哥将一身功夫都传给了你是不是?”虚竹道:“他……他把功力都传给了我。”他说无崖子将“功力”都传给了他而不是说“功夫”这“功力”与“功夫”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动之际自不会去分辨这中间的差别又问:“我师兄既收你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师叔?”虚竹劝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争?过去的事大家揭过去也就是了。”

李秋水道:“梦郎你年纪轻不知道老贼婆用心的险恶你站在一边……”她话未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呼叫却是童姥在虚竹身后突施暗袭向她偷击一掌。这一掌无声无息纯是阴柔之力两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觉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袭到胸前急忙飘身退后但终于慢了一步只觉气息闭塞经脉已然受伤。童姥笑道:“师妹姊姊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李秋水急运内力调息竟不敢还嘴。童姥偷袭成功得理不让人单腿跳跃纵身扑上掌声呼呼的击去虚竹叫道:“前辈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传的手法挡住她击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骂道:“小贼你用什么功夫对付我?”原来虚竹坚拒学练“天山六阳掌”童姥知道来日大难为了在缓急之际多一个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时将这六阳掌传授于他并和他拆解多时将其中的精微变化、巧妙法门一一倾囊相授。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风虚竹竟会反过来去帮李秋水?虚竹道:“前辈我劝你顾念同门之谊手下留情。”童姥怒骂:“滚开滚开!”李秋水得虚竹援手避过了童姥的急攻内息已然调匀说道:“梦郎我已不碍事你让开吧。”左掌拍出右掌一带左掌之力绕过虚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惊:“这贱人竟然练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当真了得。”当即还掌相迎。虚竹处身其间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实不足以拆劝只得长叹一声退了开去。

但听得二人相斗良久劲风扑面锋利如刀虚竹抵挡不住正要退到第一二层冰窖之间的石阶上猛听得噗的一声响童姥一声痛哼给李秋水推得撞向坚冰。虚竹叫道:“罢手罢手!”抢上去连出两招“六阳掌”化开了李秋水的攻击。童姥顺势后跃蓦地里一声惨呼从石阶上滚了下去直滚到二三层之间的石阶方停。

虚竹惊道:“前辈前辈你怎么了?”急步抢下摸索着扶起童姥上身。只觉她双手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没了呼吸。虚竹又是惊惶又是伤心叫道:“师叔你……你……你将师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来。李秋水道:“这人奸诈得紧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虚竹哭道:“还说没有死?她气也没有了前辈……师伯我劝你不要记恨记仇……”李秋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一晃而燃只见石阶上洒满了一滩滩鲜血童姥嘴边胸前也都是血。修练那“八荒**唯我独尊功”每日须饮鲜血但若逆气断脉反呕鲜血只须呕出小半酒杯立时便气绝身亡此刻石阶上一滩滩鲜血不下数大碗。李秋水知道这个自己痛恨了数十年的师姊终于是死了自不禁欢喜却又有些寂寞怆然之感。过了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折慢慢走下石阶幽幽的道:“姊姊你当真死了么?我可还不大放心。”走到距童姥五尺之处火折上出微弱光芒一闪一闪映在童姥脸上但见她满脸皱纹嘴角附近的皱纹中都嵌满了鲜血神情甚是可怖。李秋水轻声道:“师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头太多你别装假死来骗我上当。”左手一挥掌向童姥胸口拍了过去喀喇喇几声响童姥的尸身断了几根肋骨。虚竹大怒叫道:“她已命丧你手又何以再戕害她遗体?”眼见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当即挥掌挡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见这个“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广额浓眉相貌粗野那里有半分英俊潇洒一怔之下认出便是在雪峰上负了童姥逃走的那个和尚右手一探便往虚竹肩头抓来。虚竹斜身避开说道:“我不跟你斗只是劝你别动你师姊的遗体。”

李秋水连出四招虚竹已将天山六阳掌练得甚熟竟然一一格开挡架之中还隐隐蓄有坚实浑厚的反击之力。李秋水忽道:“咦!你背后是谁?”虚竹几乎全无临敌经验一惊之下回头去看只觉胸口一痛已给李秋水点中了穴道跟着双肩双腿的穴道也都给她点中登时全身麻软倒在童姥身旁惊怒交集叫道:“你是长辈却使诈骗人。”李秋水格格一笑道:“兵不厌诈今日教训教训你这小子。”跟着又指着他不住娇笑说道:“你……你……你这丑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称什么‘中原第一风流浪子’……”突然之间拍的一声响李秋水长声惨呼后心“至阳穴”上中了一掌重手正是童姥所击。童姥跟着左拳猛击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这一掌一拳贴身施为李秋水别说出手抵挡斜身闪避仓卒中连运气护穴也是不及身子给一拳震飞摔在石阶之上手中火折也脱手飞出。童姥蓄势已久这一拳势道异常凌厉火折从第三层冰窖穿过第二层直飞上第一层方才跌落。霎时之间第三层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听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虚竹又惊又喜叫道:“前辈你没死么?好……好极了!”原来童姥功亏一篑终于没能练成神功而在雪峰顶上又被李秋水断了一腿功力大受损伤此番生死相搏斗到二百招后便知今日有败无胜待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后劣势更显偏偏虚竹两不相助虽然阻住了李秋水乘胜追击却也使自己的诡计无法得售;情知再斗下去势将败得惨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生受了一掌假装气绝而死。至于石阶上和她胸口嘴边的鲜血那是她预先备下的鹿血原是要诱敌人上钩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机警明明见她已然断气仍是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的受了下来倘不是虚竹在旁阻拦李秋水定会接连出掌将她“尸身”打得稀烂那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幸得虚竹仁心相阻而李秋水见到这“中原第一风流浪子”的真面目后既感失望又是好笑疏了提防她虽知童姥狡狠却万万想不到她竟能这般坚忍。

李秋水前心后背均受重伤内力突然间失却控制便如洪水泛滥立时要溃堤而出。逍遥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但若内力失制在周身百骇游走冲突却又宣泄不出这散功时的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顷刻之间只觉全身各处穴道中同时麻痒惊惶之余已知此伤绝不可治叫道:“梦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会穴上用力拍击一掌!”这时上面忽然隐隐有微光照射下来只见李秋水全身颤抖一伸手抓去了脸上蒙着的白纱手指力抓自己面颊登时血痕斑斑叫道:“梦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你点了他穴道却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眼前报还得快!”李秋水支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去解开虚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软便要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虚竹瞧瞧李秋水又瞧瞧童姥见她受伤显然也极沉重伏在石阶之上忍不住呻吟出声。虚竹只觉越瞧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渐渐的亮了起来侧头往光亮射来处望去见第一层冰窖中竟有一团火光脱口叫道:“啊哟!有人来了!”童姥吃了一惊心想:“有人到来我终究栽在这贱人手下了。”勉强提了一口气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软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她双手使劲向李秋水慢慢爬过去要在她救兵到达之前先行将她扼死。突然之间只听得极细微的滴答滴答之声似有水滴从石阶上落下。李秋水和虚竹也听到了水声同时转头瞧去果见石阶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这水从何而来?”冰窖中越来越亮水声淙淙水滴竟变成一道道水流流下石阶。第一层冰窖中有一团火焰烧得甚旺却没人进来。李秋水道:“烧着了……麻袋中的……棉花。”原来冰库进门处堆满麻袋袋中装的都是棉花使热气不能入侵以保冰块不融。不料李秋水给童姥一拳震倒火折脱手飞出落在麻袋之上登时烧着了棉花冰块融化化为水流潺潺而下。火头越烧越旺流下来的冰水越多淙淙有声。过不多时第三层冰窖中已积水尺余。但石阶上的冰水还在不断流下冰窖中积水渐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间。李秋水叹道:“师姊你我两败俱伤谁也不能活了你……你解开梦郎的穴道让他出……出去罢。”三人都十分明白过不多时冰窖中积水上涨大家都非淹死不可。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说?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这么一说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这句话之下的知不知道?”转过身来慢慢往石阶上爬去。只须爬高几级便能亲眼见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虽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亲眼见到李秋水毙命的情状这大仇便算是报了。李秋水见她一级级的爬了上去而寒气彻骨的冰水也已涨到了自己的胸口她体内真气激荡痛苦无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涨到口边愈好溺死于水那比之如万虫咬啮、千针钻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忽听得童姥“啊”的一声一个筋斗倒翻了下来扑通一响水花四溅摔跌在积水之中。原来她重伤之下手足无力爬了七八级石阶一块拳头大的碎冰顺水而下在她膝盖上一碰童姥稳不住身子仰后便跌。这一摔跌正好碰在虚竹身上弹向李秋水的右侧。积水之中三人竟挤成了一团。童姥身材远比虚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时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却已到了童姥颈中。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无论如何要这贱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伤她但两人之间隔了个虚竹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动一寸两寸也是万万不能眼见虚竹的肩头和李秋水肩头相靠心念一动便道:“小和尚你千万不可运力抵御否则是自寻死路。”不待他回答催动内力便向虚竹攻去。童姥明知此举是加自己死亡内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毙命但若非如此积水上涨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觉童姥以内力相攻立运内力回攻。虚竹处身两人之间先觉挨着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热气传来跟着靠在李秋水肩头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热气入侵霎时之间两股热气在他体内激荡冲突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伤之后仍是半斤八两难分高下。两人内力相触便即僵持都停在虚竹身上谁也不能攻及敌人。这么一来可就苦了虚竹身受左右夹攻之厄。幸好他曾蒙无崖子以七十余年的功力相授三个同门的内力旗鼓相当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没有在这两大高手的夹击下送了性命。童姥只觉冰水渐升渐高自头颈到了下颏又自下颏到了下唇。她不绝催内力要尽快击毙情敌偏偏李秋水的内力源源而至显然不致立时便即耗竭。但听得水声淙淙童姥口中一凉一缕冰水钻入了嘴里。她一惊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无法坐稳竟在水中浮了起来。她少了一腿远比常人容易浮起。这一来死里逃生她索性仰卧水面将后脑浸在积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时心中大定寻思水涨人高我这断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手上内力仍是不住送出。虚竹大声呻吟叫道:“唉师伯、师叔、你们再斗下去终究难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给你们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这一斗上了手成为高手比武中最凶险的比拚内力局面谁先罢手谁先丧命。何况两人均知这场比拚不伦胜败终究是性命不保所争者不过是谁先一步断气而已。两人都是十分的心高气傲怨毒积累了数十年哪一个肯先罢手?再者内力离体他去精力虽越来越衰这散功之苦却也因此而得消解。又过一顿饭时分冰水涨到了李秋水口边她不识水性不敢学童姥这么浮在水面当即停闭呼吸以“龟息功”与敌人相拚任由冰水涨过了眼睛、眉毛、额头浑厚的内力仍是不绝出。虚竹咕嘟、咕嘟、咕嘟的连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哟我……我不……咕嘟……咕嘟……我……咕嘟……”正惊惶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急忙闭嘴以鼻呼吸吸气时只觉胸口气闷无比。原来这冰库密不通风棉花烧了半天外面无新气进来燃烧不畅火头自熄。虚竹和童姥呼吸艰难反是李秋水正在运使“龟息功”并无知觉。火头虽熄冰水仍不断流下。虚竹但觉冰水淹过了嘴唇淹过了人中渐渐浸及鼻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与李秋水的内力仍是分从左右不停攻到。虚竹只觉窒闷异常内息奔腾似乎五脏六腑都易了位冰水离鼻孔也已只一线再上涨得几分便无法吸气了苦在穴道被封头颈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但说也奇怪过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涨一时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块便不再融。又过一会只觉人中有些刺痛跟着刺痛渐渐传到下颏再到头颈。原来三层冰窖中堆满冰块极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后又慢慢凝结成冰竟将三人都冻结在冰中了。坚冰凝结童姥和李秋水的内力就此隔绝不能再传到虚竹身上但二人十分之九的真气内力却也因此而尽数封在虚竹体内彼此鼓荡冲突越来越猛烈。虚竹只觉全身皮肤似乎都要爆裂开来虽在坚冰之内仍是炙热不堪。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全身一震两股热气竟和体内原有的真气合而为一不经引导自行在各处经脉穴道中迅无比的奔绕起来。原来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气相持不下又无处宣泄终于和无崖子传给他的内力归并。三人的内力源出一门性质无异极易融合合三为一之后力道沛然不可复御所到之处被封的穴道立时冲开。顷刻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舒畅双手轻轻一振喀喇喇一阵响结在身旁的坚冰立时崩裂心想:“不知师伯、师叔二人性命如何须得先将她们救了出去。”伸手去摸时触手处冰凉坚硬二人都已结在冰中。他心中惊惶不及细想一手一个将二人连冰带人的提了起来走到第一层冰窖中推开两重木门只觉一阵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只吸得一口气便说不出的受用。门外明月在天花影铺地却是深夜时分。他心头一喜:“黑暗中闯出皇宫可就容易得多了。”提着两团冰块奔向墙边提气一跃突然间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过墙头丈余升势兀自不止。虚竹不知体内真气竟有如许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四名御前护卫正在这一带宫墙外巡查听到人声急忙奔来察看但见两块大水晶夹着一团灰影越墙而出实不知是什么怪物。四人惊得呆了只见三个怪物一晃便没入了宫墙外的树林中四人吆喝着追去哪里还有踪影?四人疑神疑鬼争执不休有的说是山精有的说是花妖。虚竹一出皇宫迈开大步急奔脚下是青石板大路两旁密密层层的尽是屋子。他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冲。奔了一会到了城墙脚下他又是一提气便上了城头翻城而过城头上守卒只眼睛一花什么东西也没看见。虚竹直奔到离城十余里的荒郊四下更无房屋才停了脚步将两团冰块放下心道:“须得尽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块。”寻到一处小溪将两团冰块浸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见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块之外只是双目紧闭也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见两团冰块上的碎冰一片片随水流开虚竹又抓又剥将二人身外坚冰除去然后将二人从溪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额头居然各有微温当下将二人远远放开生怕她们醒转后又再厮拚。忙了半日天色渐明当即坐下休息。待得东方朝阳升起树顶雀鸟喧噪只听得北边树下的童姥“咦”的一声南边树下李秋水“啊”的一声两人竟同时醒了过来。虚竹大喜一跃而起站在两人中间连连合十行礼说道:“师伯、师叔咱们三人死里逃生这一场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贱人不死岂能罢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虚竹双手乱摇说道:“千万不可万万不可!”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撑便欲纵身向童姥扑去。童姥双手回圈凝力待击。哪知李秋水刚伸腰站起便即软倒。童姥的双臂说什么也圈不成一个圆圈倚在树上只是喘气。虚竹见二人无力博斗心下大喜说道:“这样才好两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东西来给两位吃。”只见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盘膝而坐手心脚心均翻而向天姿式一模一样知道这两个同门师姊妹正在全力运功只要谁先能凝聚一些力气先一击对手绝无抗拒的余地。见此情状虚竹却又不敢离开了。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见二人都是皱纹满脸形容枯槁心道:“师伯今年已九十六岁师叔少说也有八十多岁了。二人都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还是如此看不开火气都这么大。”他挤衣拧水突然拍的一声一物掉在地下却是无崖子给他的那幅图画。这轴画乃是绢画浸湿后并未破损。虚竹将画摊在岩石上就日而晒。见画上丹青已被水浸得颇有些模糊心中微觉可惜。李秋水听到声音微微睁目见到了那幅画尖声叫道:“拿来给我看!我才不信师哥会画这贱婢的肖像。”童姥也叫道:“别给她看!我要亲手炮制她。倘若气死了这贱人岂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画!可知画中人并不是你。师哥丹青妙笔岂能图传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画钟馗来捉鬼画你干什么?”童姥一生最伤心之事便是练功失慎以致永不长大。此事正便是李秋水当年种下的祸胎当童姥练功正在紧要关头之时李秋水在她脑后大叫一声令她走火真气走入岔道从此再也难以复原。这时听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气填膺叫道:“贼贱人我……我……我……”一口气提不上来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险些便要昏过去。李秋水冷笑相嘲:“你认输了罢?当真出手相斗……”突然间连声咳嗽。

虚竹见二人神疲力竭转眼都要虚脱劝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儿别再劳神了。”童姥怒道:“不成!”便在这时西南方忽然传来叮当、叮当几下清脆的驼铃。童姥一听登时脸现喜色精神大振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短管说道:“你将这管子弹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声却越来越急。虚竹不明原由当即将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弹出只听得一阵尖锐的哨声从管中出。这时虚竹的指力强劲非凡那小管笔直射上天去几乎目不能见仍呜呜呜的响个不停。虚竹一惊暗道:“不好师伯这小管是信号。她是叫人来对付李师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声说道:“师叔师伯有帮手来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见李秋水闭目垂头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动也不动了。虚竹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已然没了呼吸。虚竹惊叫:“师叔师叔!”轻轻推了推她肩头想推她醒转不料李秋水应手而倒斜卧于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小贱人吓死了哈哈我大仇报了贱人终于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动之下气息难继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但听得呜呜声自高而低黑色小管从半空掉下虚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姥时只听得蹄声急促夹着叮当、叮当的铃声虚竹回头望去但见数十匹骆驼急驰而至。骆驼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篷远远奔来宛如一片青云听得几个女子声音叫道:“尊主属下追随来迟罪该万死!”数十骑骆驼奔驰近前虚竹见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绣着一头黑鹫神态狰狞。众女望见童姥便即跃下骆驼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虚竹见这群女子当先一人是一个老妇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其余的或长或少四十余岁以至十七八岁的都有人人对童姥极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视。童姥哼了一声怒道:“你们都当我已经死了是不是?谁也没把我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没人再来管束你们大伙儿逍遥自在无法无天了。”她说一句那老妇便在地下重重磕一个头说道:“不敢。”童姥道:“什么不敢?你们要是当真还想到姥姥为什么只来了……来了这一点儿人手?”那老妇道:“启禀尊主自从那晚尊主离宫属下个个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妇道:“是是!”童姥更加恼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胆敢……胆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妇不敢作声只有磕头。

童姥道:“你们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赶快下山寻我?”那老妇道:“是!属下九天九部当时立即下山分路前来伺候尊主。属下昊天部向东方恭迎尊主阳天部向东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鸾天部向东北方钧天部把守本宫。属下无能追随来迟该死该死!”说着连连磕头。童姥道:“你们个个衣衫破烂这三个多月之中路上想来也吃了点儿苦头。”那老妇听得她话中微有奖饰之意登时脸现喜色道:“若得为尊主尽力赴汤蹈火也所甘愿。些少微劳原是属下该尽的本分。”童姥道:“我练功未成忽然遇上了贼贱人给她削去了一条腿险些儿性命不保幸得我师侄虚竹相救这中间的艰危实是一言难尽。”一众青衫女子一齐转过身来向虚竹叩谢说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虽然粉身碎骨亦难报于万一。”突然间许多女人同时向他磕头虚竹不由得手足无措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忙也跪下还礼。童姥喝道:“虚竹站起!她们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分?”虚竹又说了几句“不敢当”这才站起。童姥向虚竹道:“咱们那只宝石指环给这贼贱人抢了去你去拿回来。”虚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从她中指上除下了宝石指环。这指环本来是无崖子给他的从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并无不安。

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掌门人我又已将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一干功夫传你从今日起你便是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灵鹫宫……灵鹫宫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任你意。”虚竹大惊忙道:“师伯师伯这个万万不可。”童姥怒道:“什么万万不可。这九天九部的奴婢办事不力没能及早迎驾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乌老大这等狗贼的虐待侮辱最后仍是不免断腿丧命……”

那些女子都吓得全身抖磕头求道:“奴婢该死尊主开恩。”童姥向虚竹道:“这昊天部诸婢总算找到了我她们的刑罚可以轻些其余八部的一众奴婢断手断腿由你去处置罢。”那些女子磕头道:“多谢尊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谢?”众女忙又向虚竹叩谢。虚竹双手乱摇道:“罢了罢了!我怎能做你们的主人?”

童姥道:“我虽命在顷刻但亲眼见到贼贱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学又得了个传人可说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么?”虚竹道:“这个……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一笑道:“那个梦中姑娘你想不想见?你答不答允我做灵鹫宫的主人?”虚竹一听她提到“梦中姑娘”全身一震再也无法拒却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童姥喜道:“很好!你将那幅图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无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的途径。”虚竹将图画取了过来。童姥伸手拿过就着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再一审视突然间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

虚竹一惊伸手去扶时只觉她全身骨骼如绵缩成一团竟已死了。一众青衫女子围将上来哭声大振甚是哀切。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在艰难困危之极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是以童姥御下虽严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虚竹想起三个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离蒙她传授了不少武功她虽脾气乖戾对待自己可说甚好此刻见她一笑身亡心中难过也伏地哭了起来。

忽听得背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嘿嘿师姊终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你胜了还是我胜了?”虚竹听得是李秋水的声音大吃一惊心想:“怎地死人又复活了?”急忙跃起转过身来只见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树上说道:“贤侄你把那幅画拿过来给我瞧瞧为什么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虚竹轻轻扳开童姥的手指将那幅画拿了出来一瞥之下见那画水浸之后又再晒干笔划略有模糊了但画中那似极了王语嫣的宫装美女仍是凝眸微笑秀美难言心中一动:“这个美女眉目之间与师叔倒也颇为相似。”走向李秋水将那画交了给她。李秋水接过画来向众女横了一眼淡淡一笑道:“你们主人和我苦拚恶斗终于不敌你们这些萤烛之光也敢和日月相争么?”虚竹回过头来只见众女手按剑柄神色悲愤显然是要一拥而上杀李秋水而为童姥报仇只是未得新主人的号令不敢贸然动手。虚竹说道:“师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师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大精细。她救兵一到我哪里还有抵御的余地自然只好诈死。嘿嘿终于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断吐气散功这样的死法却是假装不来的。”虚竹道:“在那冰窖中恶斗之时师伯也曾假死骗过了师叔一次大家扯直可说是不分高下。”

李秋水叹道:“在你心中总是偏向你师伯一些。”一面将那画展开只看得片刻脸上神色便即大变双手不住抖连得那画也簌簌颤动李秋水低声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愁苦伤痛。虚竹不自禁的为她难过问道:“师叔怎么了?”心下寻思:“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却不知到底是谁?”李秋水向画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这人嘴角边有颗酒窝右眼旁有个黑痣是不是?”虚竹看了看画中美女点头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虚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窝我没有她右眼旁有颗小小的黑痣我也没有。”虚竹“嗯”了一声。李秋水又道:“师姊本来说道:师哥为她绘了一幅肖像朝夕不离我早就不信却……却……却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底……这幅画是怎么来的?”虚竹当下将无崖子如何临死时将这幅画交给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传授武艺、童姥见了这幅画如何怒等情一一说了。李秋水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姊初见此画只道画中人是我一来相貌甚像二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何况……何况师姊和我相争之时我小妹子还只十一岁师姊说什么也不会疑心到是她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师姊直到临死之时才觉画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连说三声‘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着便怔怔的流下泪来。虚竹心想:“原来师伯和师叔都对我师父一往情深我师父心目之中却另有其人。却不知师叔这个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间?师父命我持此图像去寻师学艺难道这个小妹子是住在大理无量山中吗?”问道:“师叔她……你那个小妹子是住在大理无量山中?”李秋水摇了摇头双目向着远处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缓缓道:“当年我和你师父住在大理无量山剑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遥快活胜过神仙。我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二人收罗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创一门包罗万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美玉便照着我的模样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后他整日价只是望着玉像出神从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说话他往往答非所问甚至是听而不闻整个人的心思都贯注在玉像身上。你师父的手艺巧极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终究是死的何况玉像依照我的模样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他为什么不理我只是痴痴瞧着玉像。目光中流露出爱恋不胜的神色?那为什么?那为什么?”她自言自语自己问自己似乎已忘了虚竹便在身旁。

过了一会李秋水又轻轻说道:“师哥你聪明绝、会笑、会动、会爱你的师妹?你心中把这玉像当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这玉像的醋跟你闹翻了出去找了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来在你面前跟他们**于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师哥其实你不用生气那些美少年一个个都给我杀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么?”她提起那幅画像又看了一会说道:“师哥这幅画你在什么时候画的?你只道画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画儿到无量山来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觉之间却画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罢?你一直以为画中人是我。师哥你心中真正爱的是我小妹子你这般痴情地瞧着那玉像为什么?为什么?现下我终于懂了。”

虚竹心道:“我佛说道人生在世难免痴嗔贪三毒。师伯、师父、师叔都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纠缠在这三毒之间尽管武功卓绝心中的烦恼痛苦却也和一般凡夫俗子无异。”李秋水回过头来瞧着虚竹说道:“贤侄我有一个女儿是跟你师父生的嫁在苏州王家你几时有空……”忽然摇了摇头叹道:“不用了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各人自己的事都还管不了……”突然尖声叫道:“师姊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都……都……教这没良心的给骗了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声身子一仰翻倒在地。虚竹俯身去看时但见她口鼻流血气绝身亡看来这一次再也不会是假的了。他瞧着两具尸不知如何是好。昊天部为的老妇说道:“尊主咱们是否将老尊主的遗体运回灵鹫宫隆重安葬?敬请尊主示下。”虚竹道:“该当如此。”指着李秋水的尸身道:“这位……这位是你们尊主的同门师妹虽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时怨仇已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并运去安葬你们以为怎样?”那老妇躬身道:“谨遵吩咐。”虚竹心下甚慰他本来生怕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愿运她尸去安葬说不定还会毁尸泄愤不料竟半分异议也无。他浑不知童姥治下众女对主人敬畏无比从不敢有半分违拗虚竹既是他们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随一如所命。那老妇指挥众女用毛毡将两具尸裹好放上骆驼然后恭请虚竹上驼。虚竹谦逊了几句心想事已如此总得亲眼见到二人遗体入土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问起那老妇的称呼那老妇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尊主随便呼唤就是。”童姥九十余岁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虚竹却不能如此叫法说道:“余婆婆我法号虚竹大家平辈相称便是尊主长尊主短的岂不折杀了我么?”余婆拜伏在地流泪道:“尊主开恩!尊主要打要杀奴婢甘受求恳尊主别把奴婢赶出灵鹫宫去。”

虚竹惊道:“快请起来我怎么会打你、杀你?”忙将她扶起。其余众女都跪下求道:“尊主开恩。”虚竹大为惊诧忙问原因才知童姥怒极之时往往口出反语对人特别客气对方势必身受惨祸苦不堪言。乌老大等洞主、岛主逢到童姥派人前来责打辱骂反而设宴相庆便知再无祸患即因此故。这时虚竹对余婆谦恭有礼众女只道他要重责。虚竹再三温言安慰众女却仍是惴惴不安。

虚竹上了骆驼众女说什么也不肯乘坐牵了骆驼在后步行跟随。虚竹道:“咱们须得尽快赶回灵鹫宫去否则天时已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遗体途中有变。”众女这才不敢违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骑之后远远随行。虚竹要想问问灵鹫宫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径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骑。余婆婆出讯号那哨骑回去报信不久朱天部诸女飞骑到来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遗体哭拜然后参见新主人。朱天部的领姓石三十来岁年纪虚竹便叫她“石嫂”。他生怕众女起疑言辞间便不敢客气只淡淡的安慰了几句说她们途中辛苦。众女大喜一齐拜谢。虚竹不敢提什么“大家平辈称呼”之言只说不喜听人叫他“尊主”叫声“主人”也就是了。众女躬身凛遵。

如此连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联络游骑将赤天、阳天、玄天、幽天、成天五部众女都召了来只有鸾天部在极西之处搜寻童姥未得音讯。灵鹫宫中并无一个男子虚竹处身数百名女子之间大感尴尬幸好众女对他十分恭敬若非虚竹出口相问谁也不敢向他说一句话倒使他免了许多为难。这一日正赶路间突然一名绿衣女子飞骑奔回是阳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骑摇动绿旗示意前途出现了变故。她奔到本部领之前急语禀告。

阳天部的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名叫符敏仪听罢禀报立即纵下骆驼快步走到虚竹身前说道:“启禀主人:属下哨骑探得本宫旧属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众奴才乘老尊主有难居然大胆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钧天部严守上峰道路一众妖人无法得逞只是钧天部派下峰来求救的姊妹却给众妖人伤了。”众洞主、岛主起事造反之事虚竹早就知道本来猜想他们既然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丧己手乌老大重伤后生死未卜谅来知难而退各自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是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缥缈峰。他自幼生长于少林寺中从来不出山门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这件大事当真不知如何应付才是沉吟道:“这个……这个……”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奔来前面的是阳天部另一哨骑后面马背上横卧一个黄衫女子满身是血左臂也给人斩断了。符敏仪神色悲愤说道:“主人这是钧天部的副领程姊妹只怕性命难保。”那姓程的女子已晕了过去众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见她气息微弱命在顷刻。虚竹见了她的伤势想起聪辩先生苏星河曾教过他这门治伤之法当即催驼近前左手中指连弹已封闭了那女子断臂处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弹指时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星丸跳掷”一股的北冥真气射入她臂根“中府穴”中。那女子“啊”的一声大叫醒了转来叫道:“众姊妹快快快去缥缈峰接应咱们……咱们挡不住了!”虚竹使这凌空弹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对方是个花信年华的女子他虽已不是和尚仍谨守佛门子弟远避妇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触不料数弹之下应验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无崖子、李秋水逍遥派三大名家的内力实已非同小可。诸部群女遵从童姥之命奉虚竹为新主人然见他年纪既轻言行又有点呆头呆脑傻里傻气内心实不如何敬服何况灵鹫宫中诸女十之**是吃过男人大亏的不是为男人始乱终弃便是给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阴狠的脾气薰陶之下一向视男人有如毒蛇猛兽。此刻见他一出手便是灵鹫宫本门的功夫功力之纯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众女震惊之余齐声欢呼不约而同的拜伏在地。虚竹惊道:“这算什么?快快请起请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又是她的传人乃是本宫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挣扎着下马对虚竹跪拜参见说道:“谢尊主救命之恩请……请……尊主相救峰上众姊妹大伙儿支撑四月寡不敌众实在已经是危……危殆万分。”说了几句话伏在地下连头也抬不起来。虚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来。余婆婆你……你想咱们怎么办?”余婆和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来日早知他忠厚老实不通世务便道:“启禀主人此刻去缥缈峰尚有两日行程最好请主人命奴婢率领本部立即赶去应援救急。主人随后率众而来。主人大驾一到众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为患。”虚竹点了点头但觉得有点不妥一时未置可否。余婆转头向符敏仪道:“符妹子主人初显身手镇慑群妖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壮观瞻。你是本宫针神便给主人赶制一袭法衣罢!”符敏仪道:“正是!妹子也正这么想。”虚竹一怔心想在这紧急当口怎么做起衣衫来了?当真是妇人之见。众女眼光都望着虚竹等他下令。虚竹一低头见到身上那件僧袍破烂肮脏四个月不洗自己也觉奇臭难当。他幼受师父教导须时时念着五蕴皆空不可贪爱衣食因此对此事全未着心在意此刻经余婆一提又见到属下众女衣饰华丽不由得甚感惭愧何况自己已经不是和尚仍是穿着僧衣大是不伦不类。其实众女既已奉他为主哪里还会笑他衣衫的美丑?各人群相注目也决不是看他的服色但虚竹自惭形秽神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会又问:“主人奴婢这就先行如何?”虚竹道:“咱们一块儿去罢救人要紧。我这件衣服实在太脏待会我……我去洗洗莫要让你们闻着太臭……”一催骆驼当先奔了出去。众女敌忾同仇催动坐骑跟着急驰。骆驼最有长力快跑之时疾逾奔马众人直奔出数十里这才觅地休息生火做饭。

余婆指着西北角上云雾中的一个山峰向虚竹道:“主人这便是缥缈峰了。这山峰终年云封雾锁远远望去若有若无因此叫作缥缈峰。”虚竹道:“看来还远得很咱们早到一刻好一刻大伙儿乘夜赶路罢。”众女都应道:“是!多谢主人关怀钧天部奴婢。”用过饭后骑上骆驼又行。急驰之下途中倒毙了不少骆驼到得缥缈峰脚下时已是第二日黎明。符敏仪双手捧着一团五彩斑斓的物事走到虚竹面前躬身说道:“奴婢工夫粗陋请主人赏穿。”虚竹奇道:“那是什么?”接过抖开一看却是件长袍乃是以一条条锦缎缝缀而成红黄青紫绿黑各色锦缎条纹相间华贵之中具见雅致。原来符敏仪在众女的斗篷上割下布料替虚竹缝了一件袍子。虚竹又惊又喜说道:“符姑娘当真不愧称为‘针神’在骆驼急驰之际居然做成了这样一件美服。”当即除下僧衣将长袍披在身上长短宽窄无不贴身袖口衣领之处更镶以灰色貂皮那也是从众女皮裘上割下来的。虚竹相貌虽丑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登时大显精神众人尽皆喝彩。虚竹神色忸怩手足无措。

这时众人已来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众女说知她下峰之时敌人已攻上了断魂崖缥缈峰上的十八天险已失十一钧天部群女死伤过半情势万分凶险。虚竹见峰下静悄悄地无半个人影一片皑皑积雪之间萌出青青小草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这一片宁静之中蕴藏着无穷杀机。众女忧形于色挂念钧天部诸姊妹的安危。石嫂拔刀在手大声道:“‘缥缈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余一部留守贼子乘虚而来无耻之极。主人请你下令大伙儿冲上峰去和群贼一决死战。”神情甚为激昂。余婆却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敌人势大钧天部全仗峰上十八处天险这才支持了这许多时日。咱们现今是在峰下敌人反客为主反而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石嫂道:“依你说却又如何?”余婆道:“咱们还是不动声色静悄悄的上峰教敌人越迟知觉越好。”虚竹点头道:“余婆之言不错。”他既这样说当然谁也没有异言。八部分列队伍悄无声息的上山。这一上峰各人轻功强弱立时便显了出来。虚竹见余婆、石嫂、符敏仪等几个领虽是女流足下着实快捷心想:“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师伯的部属甚是了得。”一处处天险走将过去但见每一处都有断刀折剑、削树碎石的痕迹可以想见敌人通过之时曾经过一场场惨酷的战斗。过断魂崖、失足岩、百丈涧来到接天桥时只见两片峭壁之间的一条铁索桥已被人用宝刀砍成两截。两处峭壁相距几达五丈势难飞渡。

群女相顾骇然均想:“难道钧天部的众姊妹都殉难了?”众女均知接天桥是连通百丈涧和仙愁门两处天险之间的必经要道虽说是桥其实只一根铁链横跨两边峭壁下临乱石嶙峋的深谷。来到灵鹫宫之人自然个个武功高踏索而过原非难事。这次程青霜下峰时敌人尚只攻到断魂崖距接天桥尚远但钧天部早已有备派人守御铁链一等敌人攻到便即开了铁链中间的铁锁铁链分为两截这五丈阔的深谷说宽不宽但要一跃而过却也非世间任何轻功所能。这时众女见铁链为利刃所断多半敌人斗然攻到钧天部诸女竟然来不及开锁断链。

石嫂将柳叶刀挥得呼呼风响叫道:“余婆婆快想个法子怎生过去才好。”余婆婆道:“嗯怎么过去那倒不大容易……”一言未毕忽听得对面山背后传来“啊啊”两声惨呼乃是女子的声音。群女热血上涌均知是钧天部的姊妹遭了敌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飞将过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但尽管叽叽喳喳的大声叫骂却无法飞渡天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