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风初成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840

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后辈请前辈出招,前辈该当先让三招,以示自重身份。潘希白却不管这一套,长刀电闪,径取袁铸仁前胸,荡起一阵锋锐的劲风。袁铸仁暗暗叫苦,两人若就此在长亭中动手,其他人身受毒药所制,无力抗御,难保不受劲风波及。

潘希白可以不管,他却不能不问,只是一旦退却,立时会被对方抢了先手,但又势在必退,抉择之难,可想而知。

眼见锋芒逼近,袁铸仁咬一咬牙,屈身弹起,从众盗匪上空掠了出去。潘希白喝道:“小子想逃,没那么容易!”长刀一拍亭柱,凌空翻滚,人未落地,长刀已狂劈而下。袁铸仁哈哈一笑,道:“龟儿子才想逃跑。”

他反手掷出双刀,封住必杀的一击,又收回手中,不由前跨了两步,这才迅速转身,和潘希白斗在一处。众盗匪自觉让出一面亭栏,亭内众人向外观望,目光所及,但见白芒如练,刺目生花。

潘希白一柄长刀任意纵横,这一路刀法使出来,大开大阖,气派宏伟,或斩或劈,每一刀挥出,均有风雨将至、石破天惊之势,更难得是法度严谨,极少露出破绽。昭风瞧了一会,心道可惜,潘希白杀气太重,将一路宏大的刀法施展得只有七八分形似,惶论得其精髓了。

袁铸仁既失了先手,只得招招设防,刀光圈制在三寸之内,滴水不漏,仿佛突然成了一个短手短脚之人,速度偏又奇快无比。昭风心中赞叹,任他潘希白势道如虹,也难欺近袁铸仁身旁。斗了片刻,潘希白一记劲斩从左侧绕了过来,袁铸仁半转身子,举刀一挡,身形踉跄跌开数步。他是吃亏在功力不足,潘希白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刀斩出。

康逸才大觉不平,骂道:“无耻!”昭风却不以为然,两方交手比斗,自当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潘希白如此做法,也无可厚非。他潜意识里觉得,不到万不得已的那一刻,自己绝不会像潘希白那样,以强力制人。他似乎对一些出了大力,而又得不到多大好处的事情,一早便深恶痛绝,极为不齿。

在他的心目中,凡事总有突破的口径,只要找到了这个口径,一切难点自然迎刃而解,至于硬闯硬拼,是为智者所不屑取也。理所当然的先决法门,自是以最少的气力,获得最大的好处。

这也是一条为人处事的法则。

袁铸仁无力招架,脚尖发力,忽然加速后退,直退了一丈有余。只听得他大喝一声,鸳鸯双刀又再脱手飞出。潘希白以为他是重施故伎,随手一挥长刀,意图借力克开。不料双刀凭空一转,一刀在上,一刀在下,来势更急。潘希白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长刀幻出两重刀影,分别拍在鸳鸯双刀之上。袁铸仁神色凝重,双手凌空牵引,只见双刀盘旋飞舞,轻灵迅速,在潘希白身周回翔来去。潘希白刀法一变,由大开大阖转为柔滑细腻,却又带了一丝妖异之气。

昭风心想:“细观这一路刀法,想是以客犯主之意,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他却尽是展、抹、钩、剁、砍、劈种种法门,不识缠、滑、绞、擦、抽、截等手段的好处,反倒成了以主欺客之势,如何,奈何?”

潘希白的刀技虽然大违刀理,但有他古怪的内力贯注其间,依然威力十足,锐不可挡。这一来两者皆为主,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袁铸仁内力远不如他,鸳鸯双刀不能正面交锋,一沾即止,交手近百招,始终突破不了潘希白的细腻兼辛辣的刀光。

而擒龙、控鹤一类的隔空控气之法极耗内力,袁铸仁内力逐渐耗散,徒呼奈何,心道:“既然败象已呈,倒不如奋力一博。”当即凝集全身之力,陡然发劲,鸳鸯双刀忽忽顿住,又裂为七八枚碎片,朝潘希白身上各大要穴激射而去。

潘希白吃了一惊,使出一招懒驴打滚的丢脸招式,贴地滚了出去,虽说避开了碎裂的钢片,但也弄得狼狈不堪。他一跃而起,二话不说,跟着使出一招横扫千军。眼看要将袁铸仁斩为两截,却见袁铸仁古怪一笑,直挺挺仰倒在地上,竟是真气耗尽,全身脱了力。他这一倒,恰巧让过了致命的一刀,潘希白微微一怔,又想一刀斩下。

康怡叫道:“早杀,晚杀,会有什么分别?先打败了我们,再杀他不迟。”

潘希白收住刀势,冷笑道:“也好,下一个是谁?”

上官玉和康逸才心中犯难,他们阅过浮云录,袁铸仁排名第三位,实力确在自己之上,他既败在了潘希白刀下,换作自己也是必败无疑。可是在这长亭之中,昭风排名更在他们之下,除非康怡、康柔同时应战,兴许有几分胜算,但潘希白又不是傻子,如何肯答应?

众人一时无言,潘希白怪声道:“怎么?怕了?天才也有害怕的时候啊!”盗匪们大声鼓噪,发出各种各样的尖笑声,极尽奚落之能。康怡脆声道:“我来会一会你。”潘希白道:“好啊,小姑娘真是善解人意,我正有此一想。”他说得挪谕,话中的报复之意却令人心寒。

康柔急道:“不可,我们一齐对付他。”康怡道:“那要他有胆应战才行。”潘希白道:“嘿嘿,崩跟老子来这一套。单打独斗胜不了,便想倚多为胜?这等无耻的话,也好意思说得出口!”他取出药瓶,刚要替康怡解毒,昭风忽道:“慢着。”潘希白向他看去,昭风笑道:“我跟你打。”

潘希白怒道:“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你们到底想怎样?”昭风道:“你不敢对付她们的合璧双剑,说是要单打独斗,那好,现在由我一个人出手,你也无胆应战不成?还是说,我高估了你的胆识?”潘希白怒极反笑,道:“你自己找死,须怨不得旁人。”说着将药瓶送到昭风鼻子底下,摇了一摇。

昭风吸进一线冰凉的气息,精神一振,但觉百汇穴上一凉,接着是鱼腰、印堂、风府、风池,又一路直下,但觉那一线气息随和气游动,经任、督二脉汇入九阴诸脉,消散于无形。

其后劲力暗生,疲软之感消失无踪,他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妥,又想不通是什么令他不安。其时无暇多想,他扶正康怡,缓缓站起身来,一步跨出亭子,再一步跨出丈许开外,面向潘希白,说道:“前辈,这般过招,未免机械乏味,我们何不赌上一手,聊助雅兴?”

他潜修数月,精神控力和内功俱都大进,又得到楚轩舒的指点,轻功更是有了长足的飞跃,渐有大家气象。这一手身法他本人不觉得如何,落在他人眼中,却是不沾半点人间的火气,又有凌波微步的仙态。上官玉和康逸才同声道:“好俊的身法!”潘希白也不禁动容,说道:“高明。”顿了一顿,又道:“你说要赌上一手,赌什么?”

昭风道:“赌一赌彼此的胜负。”潘希白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昭风道:“我若败了,任由前辈处置;我若胜了,就请前辈留下解药,带领贵属下离开,日后也不必再打浮云录的主意。”

他说这一番话,是担心潘希白的手下会突然发难,到时照应不周,横生枝节,毕竟浮云录和他无关,像潘希白一类恶人又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果一个不小心,伤了康柔姐妹,那时纵然杀了潘希白,也已于事无补。

潘希白道:“大家都是无本的生意,做一做也无妨。”

昭风一手扶胸,一手斜展,道:“前辈,请出招。”饶是在场的诸人,不少见多识广之辈,却也没见过如此怪异的起手招式。潘希白怔了一怔,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口中说道:“你要空手和我对敌?”昭风道:“晚辈不习惯使用兵器,绝无对前辈的不敬之意。”

他精于剑术,然而阳火剑法声名在外,当值此时此地,那是决计施展不得。

潘希白道:“你敬我不敬,又有什么狗屁干系?”他长刀一挥,疾奔出亭,到得昭风近前,长刀拍了几拍,映出几片雪光。要是在几个月前,遇上这等威猛的刀法,他必会以坚韧的指气迫散刀势,再行反击。

现下则不然,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身体力行之后,他对“后发制人”之道有了全新的领悟,只要用到妙处,非但可以“窥敌破绽,一击胜之”,而且可以“料敌机先”,进而“先发制人”,这里的“先发”实际上仍为“后发”,不过是洞彻敌情,凭我之耐力,以待敌之招发。

击其中流,绝其生机。

这也暗合了一个道理,以最少的气力,获得最大的好处。

潘希白的一路刀法不久前才施展过,昭风成竹在胸,眼见雪光刺眼,抢手点出一指。这一刀若不收回,手背要穴先就卖给了人家,潘希白急急圈转刀柄,以刀背还击。昭风顺势抬指,直取潘希白右腕。潘希白大叫一声,刀锋才要下按,昭风的指端又笔直向上,点向他眉心。

潘希白呼喝连连,刀招频递,无奈总是慢了昭风一拍,一路刀法使完,竟无一招使得周全,大多只出了半招,有的则是刚摆了个架式,又匆忙变招。昭风中指随意圈点,不带半分劲道,什么指气,什么指力,一概不用。也就是说,内力、身法全然派不上用场,自始至终,昭风没花费一点点的气力。在旁人看来,还以为他的指气太过惊人,以致让潘希白无功折返,只是有一点不大明白,他的指法实在平平无奇,有时根本没有招式,为何潘希白戒之甚深?

再出数招,潘希白虚劈一刀,掠身退后,问道:“你学过这一路‘参合’刀法?”昭风道:“方才有幸见前辈使过一次,之前从未一见。”潘希白怒道:“你是在炫耀你的天才吗?”心想:“这小子能看出每一招的破绽所在,是因为他见识过了,待我施展其他的刀法,看他如何应付?”

他复又挥刀进击,先是一趟家传刀法,后是一套“长生”刀法,再者换为“断魂”刀法,这般如此,一连耍了二十一路刀法,当真是尽展生平所能,招数千变万化,各具有莫大的威力,但到了昭风面前,仍是一般无二,没有一招能使得周全,反倒显得形态别扭,怪异好笑。

又坚持半晌,潘希白出招渐次混乱,形如疯癫,昭风见他技止于此,兴味索然之余,对他又是佩服,又是不忍,破金真气从指端发出,嗤的一响,刺穿了他的右腕,长刀当啷落地。众人见他胜得轻易,竟似还大有余力,无不大惊失色。一时之间,敌对的两方都呆立当地,四边不闻一点声息。

潘希白捂住右腕,惨然退后。昭风精神振奋,他心里知道,经过今日这一战,自己在武学上终于真正登堂入室,如果说武学之道各有风格,那他便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风格。

所谓武道恒常,他执一相;武道有格,他成一形。若是独处一地,他必要仰天长笑,一泻心中畅快甜美之意。

潘希白双眼翻起,露出死鱼眼一般的颜色,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昭风叹了口气,道:“前辈,我们不用打下去了吧?”潘希白猛然一震,面容扭曲,厉声道:“这不是武功,这不是武功,走遍天下,也找不出这样的武功。告诉我,你使得是妖法,是不是?”昭风道:“是武功,不是妖法。”潘希白脸部肌肉颤动,是悲,是怆?

他默立了一刻,突然放声大哭,惨嚎之声数里可闻。

一哭哭了半个时辰之久,昭风等他哭声渐小,试探着说道:“比武切磋,胜负之数原属寻常,前辈大可不必伤心。”潘希白答非所问,抬头说道:“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昭风道:“前辈是指我适才所用的招式?”潘希白道:“这个自然,莫非还会有别的?”昭风淡淡一笑,道:“招不成招,即为无招,这些是我临时想出来的,第二次可能就全然不对了。”

潘希白六神无主,慌道:“无招无式,要人如何去学?太难了,太难了。”说着又呜呜痛哭,昭风道:“前辈,其实……”潘希白蓦地跳了起来,吼道:“不用说了,你说了我也听不懂。哈哈,天才,操他奶奶的天才,没想到我辛苦一生,还是败给了天才。贼老天,我操你妈的,待世人不公,你枉自为天,生就人的不平等,你枉称公正,真是瞎了眼的狗贼啊,呜呜……”他一会儿捶胸顿首,一会儿指天骂地,众人呆望着他,面面相觑,均是一脸的不解。昭风站立一边,任他是何等的遇事不惊,碰到这种情形,也自没了主意。

一骂又骂了半个时辰之久,白公子忍不住了,朗声道:“喂,哭够了没有?你只顾骂天骂地,为什么不骂骂你自己?再怎么说,你也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这般怨天尤人,成何体统?你要哭,尽管到一边哭去,但是愿赌服输,你既输给了这位狄公子,便当履行诺言。”

潘希白止住了哭声,茫然道:“不错,愿赌服输。”他取出药瓶,伸手递给昭风,说道:“以尊驾的实力,无论是天阙榜,或是战魂榜,相信都能排在前十之列。我远远不是对手,这一战我输得心服口服。”

他是排名战魂榜第十六位的高手,对其间实力的差距知之甚详。

在天阙、战魂二榜上,排名越是靠前,实力差距的鸿沟就越大,尤其是排名前十位的,与十名之外的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差,哪怕是第十位和第十一位相较,也有不可逾越的差距。同样的道理,在顶尖的十人中,前四位和后六位分别算一个等级,之间又是一道鸿沟。

因为这个缘故,排名时不是根据各人的相对实力,而是根据各人的绝对实力,前十位也便成了一个绝对实力的代号,并非单纯的十人之数,它有时超过了十人,有时又会不足。凡是得到两榜之一的实力认可的,皆为习武者的无上荣耀,是他们一生的追求。

听到潘希白这一句惊人的言语,白公子、上官玉、康逸才,连同躺在地上的袁铸仁,都纷纷向昭风看来,目光复杂,不外乎惊疑、歆羡,又或是嫉妒,其中以白公子的神情最为奇特,说不清是什么。这也难怪,他们名列浮云录,是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假以时日,大多会在天阙、战魂二榜上一放异彩,但眼前活生生地出现了一个另类,一步跨越无形的巨大鸿沟,初步登上了武学的颠峰之境,叫他们如何作想?

昭风神色自若,坦然接过药瓶,道:“前辈太抬举我了。”潘希白挥了一下手,率众人掣马离去,远远说道:“我从不抬举人,特别是对你们。”

昭风苦笑一声,一一为众人解毒,轮到白公子时,只听他低声说道:“你不必得意,浮云录中尚有一人,便是当今的三皇子,我敢说,他的实力已可排在天阙榜前四位之列。”昭风点头道:“我完全相信,我也没得意。”

康柔道:“少主,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上路了。”昭风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