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将论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600

回到武馆,已是点灯时分。

寒风漫卷,冷意逼人;风冷,心更冷。

“馆主吩咐:大小姐和各位一回来,即刻前往会客厅见他。”

守门之人脸色焦急,老远便看到他走走转转,双手搓个不停,这时一见昭风他们,立即通传南远山的吩咐,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众人心中明白,今天的事闹得那么大,奉天武馆一定得到了消息,现在馆主要他们去见面,八成是要施行处罚,不免忐忑不安。南凤更是心如撞钟,嘭嘭直响,“啊”的一声,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昭风微微摇头,当先一步跨入大门。南凤连忙叫住他,道:“狄云风,你这么急干什么?难道不怕爹爹责骂?”昭风淡淡道:“比试时我们尽了力,问心无疚,只不过事不可为罢了。再说,大家站在这里,馆主便不追究了吗?”古道嘿声道:“你轻轻松松赢了一场,以为不用怕了,说不定还指望馆主夸赞你呢,当然心急的很。可是你要想清楚了,那只是投机取巧的龌龊伎俩,一无武者的风范,是罚是奖,谁能说得准?”金艾道:“古师弟,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小师弟也是奉天武馆弟子,和你同荣同辱,一罚俱罚。他说得有理,我们不能光站在这里,总要去见馆主的。”古道面色一白,低低哼了一声。

众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何况馆主之命,安敢违抗?但今天的事非同小可,有损奉天武馆的威名,那决不是寻常的胡闹,一时竟没了主意,暗盼拖得一时是一时,依然站在原地不动。金艾走上几步,拉住昭风,道:“小师弟,我们带路。”两人向迎客厅走去。昭风心想:“金师兄和我交好,帮我说话,心里仍注重所谓的武者风范,或许也认为我赢得没什么光彩。”又想:“什么是武者风范?在他们心目中,武者似乎不问情由,只能用武力解决问题,那与一个莽汉有什么分别?善战者斗智不斗力,他们难道不清楚吗?”南凤情知逃不过,跺了跺脚,一咬牙追了上去,夏武、夏功、古道随后跟着。

迎客厅中烛火通明,炫红绡紫,十几人或站或坐,至少是教席的级别。南远山背向大门,负手而立,似是在欣赏墙上所挂的泼墨山水图,一汪烟雨青山,翠竹苍松,山外是无声冷月。南霸天满脸怒色,在大厅中踱来踱去,嘴唇不时翕合,喃喃而语,昭风等刚进厅门,他便劈头叫道:“怎么才回来?打赢了还是打输了?”目光落在金艾身上,道:“金艾,你来说!”金艾被他盯得全身发酥,硬着头皮道:“双方不胜不败,打个平手。”南霸天一楞,道:“平手?怎么是平手?你磨蹭什么,快说啊!”南远山转过身来,道:“二弟,不要性急。金艾,你们和月金武馆的人交手,我听说了,具体的有关情形,你回忆一遍,详详细细说清楚,不得有半点隐瞒。”南霸天畏忌兄长,住口不语。金艾欠身道:“弟子不敢隐瞒。”当下将茶馆中交手的起因、过程、结果一一道来,他老持成重,平时不多话,此时竟讲得有条有理,巨细糜差。

众人静静倾听,南霸天虽不敢插话,一双铜铃大眼却没闲着,四处猛瞪。当听到昭风提出“以茶品战”时,瞪了昭风一眼,怒火中烧,心想:“痛痛快快打一场不就行了,哪来这么多废话?毫无男子汉气概!”听到南凤落败时,眼睛轮番瞪向夏武、夏功,心想:“那时你们干什么去了?南凤一个姑娘家,让她和人家抡拳动脚的,成何体统?”他不想南凤在外横行无忌,惹是生非,那时自己就压根没想过她是一个姑娘家。听到古道负伤落败时,又瞪向古道,眼中怒火熊熊,心想:“我奉天武馆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还好意思回来?”已是满面惭色的古道经他一瞪,愈发无地自容,又愧又怕。听到郑玉田认输一场,昭风赢了一场,双方打个平手,再次瞪向昭风,心想:“你小子倒是轻松,看两场架,喝一杯茶,就算赢了一场,难道说废话有此功用?”

昭风先后被他瞪了两眼,心中不平,寻思:“今日我无过有功,干嘛瞪我两眼?又不见你瞪一眼南凤这个刁蛮丫头试试?”金艾最后说道:“郑玉田他说,双方不胜不败,正好不伤和气,到七年之约的日子再行比试。”南霸天怒道:“这也叫不胜不败?郑玉田那臭小子可怜你们,施舍了一顶高帽。嘿嘿,你们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无’愧,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戴起来啦?”

南远山喝道:“二弟,不要说了!此事我自有主张。”他细问关于郑玉田的情况,如何出手,如何拆招,如何取胜。金艾连比带划,又讲了一遍。南远山垂首锁眉,默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目光转向古道,缓声道:“你的伤不碍事吧?”古道全身一震,感激之色溢于言表,欠身道:“多谢馆主关心,只是皮肉之伤,已经无妨。”南远山道:“你之所以失手,是因为心急,并非技不如人,以后要勤练武技,不要灰心丧气,知道吗?”古道道:“是,弟子一定不负馆主所望。”南远山招手让南凤过来,道:“凤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凡事收敛一些,才像个女儿家,这般终日耽于嬉玩,成何体统?”南凤小声道:“爹爹,我知错了。”南远山叹了口气,道:“今天的事我不怪你。你武技差郑玉田太多,和他交手,即使不心浮气躁,着手抢攻,也决计不能取胜,所以不必放在心上。”南风因自己输了头阵,挫了武馆的锐气,一直担心会受到责骂,哪知南远山丝毫不加怪罪,还温言安慰,心中一热,惧怕尽去。她欢喜之极,正欲叫好,南远山又道:“你们累了一天,各自回去休息吧。狄云风,你留下来。”

南远山处事干脆利落,主次分明,且能体恤馆内弟子,昭风不禁生出敬意,心想:“身为一馆之主,气度果然不同常人,怪不得众人对他又敬又怕。”眼见南凤等退下,众教席也渐次离开,厅中只剩了自己一名弟子,还有南远山和南霸天两人,开口道:“不知馆主、南教席有何吩咐?”南霸天一呆,道:“我没什么吩咐,是馆主找你有事。”昭风心中暗乐:“难怪你宠爱南凤这刁蛮丫头,原来和她是一个脾性。我不过是怕冷落了你,客气一下罢了,又不是真的要你有所吩咐。”想起日间郑玉田讪讪之态,不由会心一笑。南远山道:“狄云风,你今日表现甚佳,其实要看出两方优劣所在,预料胜负之局,必须能综合各种因素,非有大智慧者不能为。品茶一战,比实在的比斗更费神费力,在四场比斗中最为不易。”昭风连连谦谢。南霸天双眼一翻,心想:“大哥说得自然没错,原来这小子也不是那么轻松,倒是金艾那小子,没动手便算赢了,适才我怎么没注意他?”神色间颇以忘记瞪金艾一眼为憾。金艾若是知晓他的心事,想必会大呼侥幸,庆幸馆主让他们早一步回房。

南远山话锋一转,道:“狄云风,你对郑玉田约战小女之事有何看法?”昭风道:“云风也对此存有疑问,却不解其意何在。”南远山点点头,道:“也难怪,你年纪还小,有些事尚未到明白的时候,你对郑玉田此人的看法怎样?”昭风想了想,道:“武功高强,心计过人。”

“心计过人,心计过人,”南远山喃喃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昭风施了一礼,转身退下。南霸天道:“大哥,月金武馆来人了,我们要不要去接他们?”南远山道:“郑玉田几人早来了,若是想留在我馆里,第一天便该登门了。”南霸天怒道:“那小子敢不识抬举,我教训他一顿。”南远山道:“我们作东道主的,应该贴合客人心意,哪有强人所难的?郑玉田不上门,郑野楼自也不会来。也好,我们准备一下,七年之约那天再见吧。”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奉天武馆忙于七年之约,练武场专门供第一组弟子使用,凡武技出众者,南远山亲自指点。昭风常去观摩,一看就是半天,下午照常去云起轩读书,晚上则修习内功。破金诀精深奥妙,和阳火诀各有所长,昭风见猎心喜,想想也没什么妨害,从此一面修习阳火诀,一面又开始修习破金诀。

一日在云起轩内,昭风翻阅一本“战事记要”,讲得是梦幻大陆近千年的争战史,对一些在历史上起过关键性作用的战役详加论述,涉及参战双方的战前准备、战地形势、战略决策、战时天气等决定胜负的方方面面,他研摩兵法已有时日,进境甚速,此刻见书中所叙,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叹,看得入理,又心领神会。老者微笑道:“云风,近日观你所阅之书,多与兵法有关,所提疑问也是关于兵法者居多,他日是否有志成为一代名将,驰骋疆场?”

昭风怔了一怔,忽觉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往事一幕一幕闪过:宫中惊变,身边的侍女死光了,谢坚厮杀突围,自己背上中刀,流血,逃亡,再逃亡,直到有一天,在一个树林中偶然碰到了地虎,得知昭康身死,昭享登位。昭炎帝驾崩后,昭康便是他最亲的人,却被昭享害死了,还落得个篡位弑父的罪名,何其之惨?何其之悲?他有家去不得,亲人死去,家已亡;他有国归不得,叔父夺位,国已灭。当日他暗中发誓,要为兄长报仇,要为自己身边的人报仇,他要夺回父皇一脉的皇位,他要复国,他要昭享付出惨痛的代价!听人言道,昭享是梦火国第一名将,也是梦幻大陆上当世三大名将之一,纵横沙场,领百万之兵,决胜千里,威名昭昭。一刀杀了昭享,那太便宜了,昭享在沙场上号称“不败”,他便要在沙场中击败他,堂堂正正,让他失去荣耀,失去皇位,永远抬不起头来,痛苦终身!因此,他平日读书兴趣广博,但明显偏向于兵法,战事,那是为了什么?是复仇!那是否有志成为一代名将呢?他从未想过,现听老者问起,眼中笼起一层迷惘之色。

老者见状,柔声道:“你年纪还小,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

“是。”

老者正色道:“古来成大事者,都是少有鸿鹄之志,目标远大,矢志不渝,否则得过且过,浑噩度日,浑不觉人生之短暂有如白驹过隙,弹指间而逝。云风,你天资过人,勤奋好学,我很为你高兴,但你若无明确的志向,终将一事无成,徒然虚度年华!”

昭风冷汗涔涔,心潮起伏,自己有没有志向?还是有意在回避什么?思前想后,忽然发现自己竟是一个野心勃勃之人,平常和人相处,凡有争执纠纷,他或是泰然处之,或是一笑置之,从不愿在琐屑小事上一较短长。现在他才知道,他之所以淡然无争,恬冲隐忍,只因为自己渴求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时隐时现,此刻方清晰起来,他要一统梦幻大陆,结束这二百多年来的扰攘纷争,相比之下,成为一代名将,击败昭享,不过是一个必要步骤罢了。

思虑至此,迷惘之色尽消,代之以无限的坚毅和果决。

老者默默地看着他的神色变化,见他目光恢复清明,显是心意已决,缓缓道:“知道自己志之所向了吗?”

“是。”

“好,你也不必说出来,我知你志不在小,但有大志者并非都能成大事,关键在于能否持之以恒,败而弥勇,你能做到吗?”

“云风尽力而为。”

老者微微一笑,语声柔和,道:“云风,我当你是知己,故而对你严厉喝问,你莫要放在心上。”

昭风望向老者,目射感激之色,道:“今日得老伯一言,有如拨云见雾。老伯严训,是为云风着想,我放在心上的,也是对老伯的感激之心。”老者呵呵一笑,露出欣慰的神色,目光中闪过一丝异彩。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呵?昭风要是再多一些阅历,一定会发现,那丝火热的光芒,是对成功的渴望,是对功名的向往,是一种野心的闪耀,却多了一种心灰意冷、年华老去的落寞。

老者突然问道:“云风,何者方能称其为名将?”

昭风道:“战无不定,攻无不克,百战百胜,如此能否谓之名将?”

老者轻轻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云风,他日记住这句话:‘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昭风细思良久,躬身一礼,道:“云风受教。”

老者知他志不在小,将来绝非池中之物,但他又怎知眼前的少年竟然志在统一梦幻大陆?四国并立二百余年,大陆之人几乎将它看作了理所当然之事,自古如此。老者博古通今,却也未看到大陆有统一的趋势,并未想过昭风有此鸿志的可能性,心中莫名升起一个念头:“这孩子洒脱飘逸,缺少霸气,将来未必是征战沙场的绝世名将,但观他自有凌御一切的雍容气度,或许是百数年一出的帅才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