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五尊位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640

明火城在流血厮杀中度过了一夜,又在动乱不安中过了一天,杀人的杀人,抢钱的抢钱,放火的放火,人人都像是疯了一般,或是躲在屋中胡言乱语,祈求火神的庇佑,或是站在被抢劫一空的屋外,面对着横尸地上的亲人,双眼赤红,又哭又笑,骂天骂地,或者干脆拿起刀子,四下狂窜,见人杀人,见狗杀狗,地上流满了鲜血,猩红的火焰映出死神的狞笑,腾腾的火焰到处翻滚,这里已不是繁华的都城,魔王来到它的上空,纵声大笑,明火城里充满了死亡的嚣叫,也充满了痛苦的呻吟。

渐渐地,局面开始稳定下来,城中布满了巡回的士兵,零星地有喊打喊杀的声音,火焰熄灭了,偶尔有点点嬉笑的星光,杀人者又被杀了,胆怯者躲进了被窝,瑟瑟发抖,愤怒者呆呆地坐在门口,脸上的肌肉不时抽搐,城门下有大队的骑兵进出,长刀出鞘,神色匆忙,虽然气氛依然紧张,总算是安静了,还无意中契合了西天的黄昏。

当残阳染红了晚霞,大地上本该升腾起一片静谧,但有些地方表面上是安静了,内里的不安却达到了顶点。皇城中的议事大殿中死寂弥漫,殿心站着或文或武、官阶高低不等的各色官员,多数衣冠不整,一脸张惶困顿之色,略略不满地看着巨柱后面的近千名兵卫,目光一触到透着杀气的刀剑,却又战战兢兢,悚惧不能稍抑。他们一面不欲引人注意地小步移动,好缓解下肢的僵硬,一面又私下里暗求祖宗保佑,万莫要大祸临头。值此国事多变,人心思乱之际,但求安命保身为上,是故处处小心,步步留神,唯恐一言不慎,一着走错,糊里糊涂丢了性命不算,还弄得身败名裂,有人竟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四下里不闻半点声音。

殿外突然有人高声叫道:“护国亲王驾到!”众人吃了一惊,浑身抖颤,纷纷向两边散开,空出一条过道来,笔直通向殿内深处的红毯玉阶。在红毯的尽头,玉阶的上方,端然安放着洁光流转的白玉宝座,黄金扶手的灿亮在这幽幽的银色光芒中显出几分黯淡。从昨夜到现在,大臣们一直在等待着,期间滴水未喝,点米未进,都已等得两腿僵直,头晕眼花,但是宝座却依然空着,他们心里清楚,一定又有大事发生了。

“挞,挞”的声音响起,像一连串的鼓鎚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驱散了殿内的沉沉死气。影子投在殿中央的地上,仿佛直接压在了众人心上,沉重的透不过气来,昭享手按长剑,龙行虎步地在众人面前走过,身上还是那红色的披风,身后紧跟着几位贴身将领,一直走到玉阶前才停步转身,冷目如电,向着这些在朝的大臣一一扫视过去。

没有多少人敢正视昭享,甚至没有多少人敢抬起头来,仅有的几人一遇到他的目光,便如被利刀刻入心间一般,连忙避开他处。昭享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心想困在这里一天一夜的滋味不好受吧?也好让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高官们静下心来想想,省得待会儿徒呈一时之勇,莽撞冲动得像个傻瓜,那样于大家都没有好处,我虽没有将你们的性命当一回事,却也懒得花费这份力气,眼下就要看你们识不识好歹了。他收回目光,淡淡说道:“昭康已畏罪自杀了。”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又一连响起三个惊雷,直震得众人焦头烂额,满殿顿时哗然。昭享见大臣们的发应比预想中要激烈了许多,皱了皱眉头。刘延松颤步出列,右手抖搂,指着昭享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皇上名讳,还妖言惑众,咒骂皇上,实是大逆不道!皇上少当大位,正欲一展鸿志,强我梦火国势,好端端地怎么会负罪?又何谈畏罪自杀?当真是荒……荒谬绝伦,一派胡言!昭享,你身为护国亲王,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昭享冷声道:“刘延松,本王看你是老糊涂了,枉你身为三朝元老,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楚。本王问你,先皇是因何驾崩的?”刘延松道:“先皇偶然怪疾,虽延天下名医而终不可治,此事尽人皆知,亲王明知故问,是什么意思?”昭享道:“好个尽人皆知!皇兄正当壮年,身体素来康健,怎会因偶染一次微恙便撒手归去?刘大人深受皇兄器重,又不比我长年驻守边关,对皇兄的情况应当比我更清楚,难道一点都不觉得这病来的突然,更兼来的怪异吗?”这一番话更是惊人,刚刚静下来的百官们再度骚动起来。

刘延松颤声道:“你,你是说……”,终觉这事干系太大,不由口干舌燥,无以为继。昭享沉声道:“你不敢说,那就让本王来告诉你们!皇兄是被人害死的,而凶手正是丧心病狂的昭康!”刘延松僵在当地,哑声道:“不可能,不可能,此事绝无可能。皇上乃先皇长子,于先皇健在时就被册立为皇太子,先皇临终时更是亲谕天下,命皇上接继大统,试问皇上何来理由要行此逆天之事?”

“够了!”一人怒声喝道,大步走到刘延松身旁,沉声道:“刘兄何太痴也,昭享贼子半夜率兵入城,所为何来?无非夺位而已。如此逆臣贼子之言,闻之便嫌辱耳,又岂能信之半分?皇上既已被这逆贼害死,吾等身为皇上臣子,唯有请死可也,焉可容人恣意诽谤皇上!”昭享认出他是昭康登基前的太傅,姓谢名廷林,是国中素负盛名的饱学之士,刚要说话,一名官员出列道:“谢太傅,先皇的病确实来得离奇,护国亲王既然这样说,自有他的道理……”谢廷林大声道:“住口!卑鄙小人,你有何资格与我说话?”那名官员面色一变,嘿嘿笑道:“只许谢太傅说话,便不许别人说话了么?天下的道理难不成是谢太傅一个人的?”谢廷林凛然道:“逆贼一党,犯上作乱,大违伦常,皆是些猪狗不如之辈,枉自为人。谢某虽然愚顽,却还不屑于和畜生说话!”

昭享道:“谢廷林,你放肆完了没有?你不让他人说话,是不是心里有鬼,不欲查明先皇病逝的真相?昭康弑父篡位,罪大恶极,你身为太傅,万死难辞其咎,说不定本身便是同谋,本王可有说错?”谢廷林瞪眼瞧着昭享,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这逆贼犯上作乱,戕害我皇,如今死无对证,是非曲直自然任你胡乱编派。今日我无力杀你,也无力阻止你颠倒黑白,愧为人臣,却不敢闻吾皇之过。贤者不事二主,忠臣不奉二君,今日之事,有死而已。”说着一头向巨柱撞去,“咕咚”一声,谢廷林头破血流,哈哈大笑,又死命撞了两次,终于软瘫倒地,气绝身亡。

殿内霎时陷于死寂,昭享心道:“没想到此人一介书生,竟也有此豪气。”忽地有两名文官冲了出来,手持玉笏向他打去,身后兵卫刀剑齐施,两人顿时尸横就地,鲜血汩汩涌出。金色雕龙纹表面的鲜血还在下滴,无声地落在谢廷林的官袍上,大殿中逐渐昏暗,落日的余辉照进来,泛出异样的色彩。众官员默不作声,动也不敢动,刘延松仍旧站在殿心,眼前是面如寒霜的昭享,昭享的身后是横眉竖目的贴身护卫。

良久良久,刘延松步履蹒跚地走到谢廷林的尸身前,只见他血流满面,犹自双目圆睁,慨然中却有一股安详的神色,暗叹道:“我已垂垂老矣,不能随太傅一同侍奉皇上于地下了,这就告老还乡,逢节时必祝酒一杯,以表追思,还请太傅在皇上面前替我告罪。”缓缓转过身来,向昭享道:“亲王殿下今日当荣登九五,君临天下,还望殿下凡事能以民为先,当此多国纷争之际,多多体察民情,修养生息,少动干戈。我已老朽,不堪再用,此生别无他望,但求能老死故土,于愿已足,企盼殿下成全。”

昭享挥了挥手,道:“你去吧,念你为我昭家皇朝操劳一生,本王免你无礼之罪。”刘廷松躬身道:“谢殿下。”说罢,一步步向后退去,到了大殿门口,又道了声:“谢殿下。”这才转身走了出去,颤巍巍地来到议事大殿前的广场上。几名随从迎了上来,刘延松摆了摆手,叹道:“走吧,走吧!”摇了摇头,不理呆在一旁的随从,继续费力地向前迈步,好不容易走到皇宫正门,摇摇晃晃一步跨出时,回头看了一眼,苍苍白发在这一瞬间又多出了许多,眼角深深的纹痕中蓄着几滴浊泪,目光飘过宫城大道,远处的主殿里传出一阵阵呼声:“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次日,昭享登上梦火国皇位,传檄四方,举国震动。五天后,冰玉城起兵讨伐,南部十六城中,有三城相继兵变,昭享调兵镇压,十日后平定四城乱事,斩杀八名大将,剿卒七万,牵连三万余人,这期间梦水国乘机兵犯烈焰城,昭享又亲率大军迎敌,双方大战三天三夜,梦水国折损两员大将,伤亡无数,于第四天知难而退。昭享按兵巡游南方,威慑全国,天下惧服,历时十五日后,昭享返回明火城,由此稳坐大位。梦金国白家皇朝特地送来国书,摆明承认他的正统皇位,昭享又让朝中一应官员职位照旧,并无升迁罢黜之意,百官无不安服。

忽忽又过一月,梦火国的春天开始露出了一点绿意,却仅仅是在偏南的地区,明火城中萧杀不改,只偶或有暖风吹过。又是一天清晨,每日例行的殿议已经结束,群臣们刚刚离去,昭享坐在高高的白玉宝座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眉角挂着淡淡的倦意,耳边似乎还在回绕着不愠不火的争辩声,痒痒的,始终不着边际。

“一班蠢物,整日只知道守,守,守!一听说朕要出兵梦天便慌乱起来,还一个劲地拿‘梦天盟约’来劝阻朕,难道他们竟将一纸盟约看得高于朕的意志?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可能还以为朕是为了昭风那小子才有此决定的,荒谬,荒谬之极!”昭享一拍黄金扶手,站起身来,急促地来回踱了几步,心想:“昭风一介小儿,朕虽然非杀他不可,却也没将他放在心上,怎可与出兵梦天混为一谈?杀昭风是为了免留后患,拿下梦天是为了一图霸业,两者相较,朕宁愿得到梦天,唯有如此,梦火国方能成为大陆的霸主,到那时,一统天下就指日可待了。”顿了顿,又想:“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哼,昭风小儿生来怪僻,长大了能有多大出息?只有昭炎才拿他当宝贝似的,要是生在寻常百姓人家,准定是废物一个,生又如何?死又如何?谅他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为了杀他,天龙地虎都被朕派了出去,却到现在还没有结果,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朕的臂力?”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阴柔的女子声音道:“风萱求见陛下。”

“进来。”昭享身边有四大亲信将领,分别为天龙、地虎、风萱、雷霆,这女子便是风萱,在四大将领中排行第三,轻功身法甲于国中,心细如发,昭享对她尤为器重。四大将领都是能征善战之辈,本来各有所长,难分上下,但昭享恐四人互为不服,或有争功抢先之患,徒然贻误大事,曾当众一一评点四人,谓四人诚然在沙场上旗鼓相当,却毕竟各有所长:天龙天生神力,使一杆六十三斤重的镔铁长枪,在百万军中来去自如,有万夫不敌之勇,猛将当如是也,可居首位;地虎居次位,武功修为已达第一流高手的境地,特别以追踪之术见长,可称得上“神乎其神”四字;雷霆居末位,每有急智,常于关键时刻出谋划策,纤毫必较。

风萱一阵轻风似的飘了进来,单膝跪地,道:“陛下,有天龙地虎的消息了。”昭享道:“讲!”看着面前的杰出部下,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之意,他知道,这风一样的女子办事从来都如风一样迅速。风萱道:“天龙一路紧追谢廷式父子不放,现下到了梦天,却见谢廷式的部下像是疯了一般,到处打探昭风的下落,估计是于忙乱中走散了。他因那里局势不同一般,未敢妄动,特飞鹰传书于我,要风萱请示陛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抬头望向昭享。昭享道:“地虎那边呢?”

风萱道:“地虎怀疑谢廷式弄鬼,在离城的第七天和天龙分兵两路,循着另一条线索追了下去,几乎可以肯定,谢廷式目前依然在昭风身旁,逃往梦天的必是乔装之人,那昭风也不会在梦天城中。他请陛下再给他一点时间,到时当有好消息回复陛下。”昭享道:“谢廷式果然了得,竟周旋了这么久。听天龙地虎所言,两边都还没有昭风的确切下落吗?”风萱道:“回陛下,确是如此。”

昭享闭上眼睛,踱了几步,缓缓道:“风萱,你怎么看?”风萱道:“收到天龙的传书后,风萱也相信地虎的推断不假。谢廷式一干人东躲西藏,时前时后,但两个多月下来,踪迹越来越向东去,估计遁入梦金国的可能性极大。他派人在梦天寻找昭风想是为了掩人耳目,地虎一路追踪,到底拿不出昭风的画像,以谢廷式的才智,不难猜到我们画不出昭风的样子,所以想用障眼术来迷惑我们,不料虑多则过。”

昭享道:“过与不过都是一样的,谢廷式是虑多免过,他想让朕根据讹传的言语绘制一幅画像,然后送往梦金国,请白家皇朝代为搜捕昭风,那白家皇朝看在朕的面子上,按图寻人,不过空忙一场而已,如此便可保得昭风安全。但他即使不歪传昭风的长相,朕也拿不出什么画像来,如此过又何妨?大不了让朕知道昭风藏身在梦金国内。”苦笑一声,又道:“谢廷式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朕早晚会察觉他的意图,因此根本不怕泄漏昭风的行踪。此番他派人前去梦天,只是虚晃一枪,信不信全在我们,又或者他去梦金国是假,去梦天城才是真,虚虚实实,当真难以猜度。”

他在数月前派出天龙地虎后,随即令人绘制昭风画像,不想昭风被救出的那一天,寝宫也随之被血洗,宫中随侍人等无一存活,一众亲卫又是死得死,逃得逃,加上昭风天性喜静,素爱独处,除父兄亲随外,等闲不见外人,是以急切间这一张画像竟是无从入手。事后他又下诏悬赏,若有记得昭风容貌者赏以高官厚禄,谁知偌大个皇城竟无一人出来绘图领赏,至于究竟是真的没人见过昭风还是知情的人不为名利所动,就不得而知了。他自己不见昭风已久,况且隔了这许多年,昭风的容貌怎会不变?即便是终日苦想也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得作罢,这一张画像仍是没有制成。

风萱道:“陛下说的是,风萱明白了。”昭享猛地睁开双眼,寒芒连闪,目视风萱道:“不管是真是假,朕也不想再耽搁了。风萱,你传朕旨意,让天龙不要打草惊蛇,在梦天等候两个月,若是两个月后等不到人,马上返回明火;地虎让朕给他一点时间,朕就宽限他三个月,三个月后无论成与不成,也要他马上回来。”

风萱全身一颤,道:“陛下可是决定出兵梦天了?”昭享的目光炽热起来,仿佛亘古的寒冰消融于烈火,道:“满朝文武都说此事万万行不得,你呢?”风萱轻声道:“臣愿为陛下前锋。”昭享哈哈一笑,道:“好,朕知道你是不会让朕失望的。朕要让这些大臣们看看清楚,梦金国现在是朕的天下,朕才是白家皇朝的九五至尊,在不久的将来,朕还要君临大陆!昭炎的守国之策再也行不通了,等天龙地虎回来,朕要为朝廷换换新的血液,否则他们老是抱着昭炎的那一套‘仁义道德’,烂也该烂掉了。拿下梦天不过是一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风萱道:“万一谢廷式真的潜入梦金国,要不要请白家皇朝代为搜查?”

昭享将目光投向殿外,凝视着天边的雪色云层,火红的阳光斜斜照在上面,给人的却是利刃般的寒意,静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没有昭风的画像,白家皇朝只会敷衍了事,何况为了梦天城,朕迟早会与他们兵戎相见。这件事就先搁着吧,希望地虎真得能给朕带来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