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吻她，她迷乱，但还强自镇定，说，我喜欢你，但不是现在的你。

大路轻轻抹去眼前的膜样的东西，直接面对这雾样的黑。小散说，黑有两种，一种是透明的，如水；一种是雾样的，如茶。其实不管是水或者茶，它所能代表的依然只是心的状态。但小散说不是。她说，你能理解时间停滞时候的情景么？当时间停止时我便如水般透明了。大路其实不是很明了小散说的话，但他觉得他大概能触摸她想说的意思。于是小散说，我们现在所过的日子，不过就是垃圾时间。大路也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于他来说，拥住她，不让她跑掉，就是最重要的了。现在大路终于有些明白了，因为他在只能拥抱空气的同时还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如水般透明的黑。

1

大路这段时间其实蛮无聊的。每天上网就是打扑克，还专门拉了几个QQ上的好友作弊。玩累了就呼朋引类一起吃夜宵，去按摩店按摩，偶尔也干干推油之类的勾当。虽然有时也会觉得有点不安，但大体来说这日子过得叫不知不觉。大路不明白以前累死累活为了什么，因为有时午夜梦回起来，头脑清晰地想下，包括以前和现在，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没有记忆。在他看来，能长存记忆的，惟有爱情；而爱情这玩意，不好说。

小散有时也会从千里之外赶来，干的也无非是替大路叠叠被子、洗洗衣服之类的事。有时正好大路连续几天不在家，也不联系，自己呆两天就走了。在的时候就做做爱，也不多说话，大家隐忍着，像在玩。或者不如说两个喜欢玩躲迷藏的人却又喜欢先把自己躲起来，结果反而没人找，便这样躲着，慢慢变成习惯。但让小散奇怪的是，就是这样做却每每能迎来一次次高潮。每次高潮后，小散就会想，这世界乱了，乱得一塌糊涂。有时小散在临走时会留下些钱来，特别是知道现在大路落魄后，但每次回来就会发现钱原封不动还在那放着。昨天小散把抽屉里的钱收好，放进了自己的包里，心里想着这总该有点什么象征意义吧，但如果大路不在意，也就无所谓意义了。清晨醒来，看着大路熟睡的样子，有些蠢还有无辜，小散心里也陡然升起些怜悯。但这已经不是爱了，用他们自己的话说。

虽然是很早的晨，火车站候车大厅里依然拥挤而且喧闹。很多人在匆忙地说着什么，一片嗡嗡声。也有许多人睁着茫然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这里面有多少故事？它不依我们而独自存在和发生着，而我们又有多少可以独立于人世的东西呢？小散无聊地想。未来不可预测，而远去的一切快模糊得看不清了，想到这些，小散有点想哭。

2

雾气不知道何时飘散了，起了些风，气温很低，阳光虽然通透却觉不出暖来。大路一个人在江边踯躅，这是种有深度的姿势，摒弃做作的嫌疑，可以看作一个思想者的雏形。给人在想些关于生命之类的深刻命题的意味，尽管其实一无所想。江中一条游船轻缓地飘过，小散站在船尾，看着劈开的浪花出神。联系他们的是同一条江，望的却是相反的方向。然而小散却因此看见了他，一个刚从晨雾中凸显的人。大路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于是交汇，在澄澈的空气中如两条电流。

大路回头缓步踱向码头，心里头却无法说服自己，因为游船会在几个小时后回到码头接下一班乘客，而它也许可以带来点什么？这期待其实并不过分，甚至有些浪漫，但大路想到一个词叫龌龊。后来大路回忆的时候，在好笑之余明白了这其实是一种可贵的纯洁，以致颇为感叹，因为就在那天，三个小时后，他从此失了纯洁。

大路在去码头的途中遭了点意外，其实也算不得意外，是一个电话，打错了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女孩。她劈头就说，你这样消失算什么意思，你不爱我没关系，但也不必做出这种样子来吧。然后迅速挂掉了。大路踌躇了一会，还是打了一个回去。他估计是打错了，因为之前他好象并没有谈过恋爱，更谈不上甩人的经历。但电话始终没通。在码头等待的过程中他又打了个，然后就把号码存住了，同时给号码取了个名字叫雾雨，是取自“无语”的谐音。然后就碰见了小散。如果不是小散，他的人生也许就此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小散至今也记不清，是大路先上来认识她的，还是她主动送上门的。也不能说是记忆不好，但往往小散记不住的东西，大路可以记起。就算是记忆，两人也往着不同的方向。人总会选择性的记住和忘掉某些东西。

大路能清楚记得那天的情形，能记住其实也不难，因为那天小散是跳下了水。而小散自己辩解说是掉下了水。大路争辩说，我分明看见你是跳下去的样子。小散问，跳下去是什么样子，你倒说说看。他心里不服，便在以后总有意无意地问，你干吗要跳下去呢？其实不管小散怎么下去的，大路绝对是跳下去的，还差点把自己淹死。于是小散把他给救了上来。大路后来明白，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一开始就相互猜测。

3

大路的烟又抽完了，尽管已经是凌晨两点了，睡意却没有一点想要来临的意思。窗外昏沉的夜，像着黑裙假寐的舞女，叉开了黑色的腿——勾引。大路有些烦躁地在宽大的房间里踱步。这里原来是一个会议室，白天没什么，晚上便显得异常的空荡。大路将所有的窗户打开，清冷的风随之进来，在房间里辗转呜咽。熄了灯，躺在床上，他分明听到了隐约的哭泣声，还没来得及分辨，便尖利而又迅疾地刺入脑袋。大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属于绝望的哭泣，从心底蔓延上来，在喉咙底部聚集，却无处宣泄。

大路醒来时已经是饥肠辘辘，头像要炸开似的痛，到楼下小卖部买了包烟还有些吃的，左右没什么事可干，便又折回到楼上。

大路躺在破旧的沙发里无聊地翻着手机里的电话簿，却提不起一丝找人玩闹的兴致，就算放纵也是会厌倦的吧。忽然一个陌生的号码映入眼帘，“舞雨”？里面应该隐藏着一个浪漫的美丽暗示。他已经记不清，是何时将这个号码储存进了手机。更来不及思考，也许正是这个号码本该促成他人生的一次转折，但可惜的是在这之前，他选择了另一次转折——小散，而且差点骨酥身烂。但现在为时还不晚，大路的兴奋之情，让他几乎忘掉了困扰他的头痛。他毅然拨通了这个号码，并从此认识了一个叫雾雨的女孩。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将直接导引他陷入真正追忆的痛苦。如果能预知未来，他也许会直接把这个号码删掉。

4

大路没想到舞雨是一个如此标致的女孩，沉静而沉稳，自始至终都是淡定的笑着，简直和电话里尖锐和神经质的印象截然相反。这是一个可以让所有男人着迷的女孩。但她心里肯定有着深切的悲哀的，这从她的飘忽、忧郁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和她几乎说不成话，因为他几乎找不到她眼神的焦点。但大路还是在不断的说着，从认识小散到最后的分离，从曾经错过到今日相遇，像一个无聊的独角戏者，直至几乎让自己也感到厌倦。然后她忽然定住眼神，看着大路说，你住哪？

大路未曾享受过类似的缠绵，和小散认识的最初也不曾有过。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认识舞雨后，他总喜欢将她与小散作一番比较，然后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来安慰自己。但当一段感情真的失去，所有的一切其实于事无补。

雾雨在身下放肆地叫着，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刺激着大路不断地冲刺，蓄积着能量直达顶点。那迸裂的快感，刺激得两个人微微颤抖。大路轻轻搂上雾雨，像搂着一只柔软的小猫。他对着她有些透明的耳朵说，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她闭着眼睛轻轻恩了一声，随即又张开了眼睛，温柔地说，你给我讲讲你和小散的故事吧。

大路忽然笑了，他似乎突然有了顿悟，其实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需要理解的，他忽然失了倾诉的兴致。当倾诉也成了累赘，便只剩下无聊的回味和苦涩。他忽然极其思念小散，而且从未曾如此强烈过。时间忽然在这里产生了一个明显的隔断，在这个隔断里，他感觉他彻底失去了她，时间停滞了，如水的黑迅即淹没了他，他像个溺水的人，茫然失了方向……也许为了纪念，或者只是为了摆脱刚刚的恐惧，他接过雾雨点着的烟还是开始讲了，他说，其实所有的相遇，都是命悬一线。

5

如果相遇有生命的话，那没有比相遇更脆弱的生命了。

我跳下水的时候，才想起原来我不会游泳，但为时已晚。我手脚乱动，以避免自己沉下去，但迅急的水流还是让我喝了很多水并迅速向下游流去。当我终于被一双手轻轻托出水面，我已经被水呛晕了。醒来时，我和小散躺在离码头很远的一片无人的沙滩上，气喘息息。看着互相的狼狈摸样，我们不禁狂笑起来。我拼命咳嗽，继而呕吐起来。然后还是笑。小散笑得很妩媚，绝无仅有的妩媚，以后也不曾见过。我想我们就是在这笑声中相爱的。

接下来的日子便显得重复而累赘了，偶尔也有些感动，但太微小了，促成不了什么。我对小散那日为何跳下水，一直有很多疑问，每当想好好讨论一番，都被她匆匆带过。但她越一句带过，我就越想知道。其实根本就不用猜的，如果不是失足，那肯定脱不了一个情字。我开始不断的通过暗示或追问来折磨她，并渐渐从中有了快感。这实在是比相处更有趣的事。最后她终于恼了，她说，你是不是非得逼我不忘记往事是么？我冷笑道，果然。但承认了又怎样？她始终不肯在我面前提起往事，她也许觉得那是属于她的最珍贵，而我一文不值。我不过是她偶然情况下遭遇的一点转折，她依然要回到她的方向。于是我常常做梦，并在梦里接近于绝望。

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否爱我。但当怀疑养成习惯，它便成了我们之间的硬伤。我们过着貌合神离的同居日子，依然有许多让我们彼此感动的小事件，但我不认为是爱，甚至觉得她们简直偏向于造作，直至我们分开。我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所有爱我者或者我爱者最后终将寂寞。这是我最后的结论。



6

雾雨说，我也认识一个和你讲的小散类似的人，他守着他的过去就像一个吝啬的守财奴，谁也不能去触碰，如果一定要去招惹，那一定会迎来可怕的结果。我有一次想撬开他的抽屉，差点被他掐死。她抬起头让大路看她脖子上已经清淡的淤痕。

但他其实对我挺好的，有时甚至让我感觉他愿意为我付出他的生命。尽管我也怀疑他也可以为另一个女人付出生命。那晚，他吻着我脖子上的淤痕，痛哭流涕，但始终没有提及他的过去。雾雨伤感地叹了口气。我本不想提及往事的，但这世上真有如此相似的人么？

但你们究竟是因为什么分开的呢？雾雨最后问。

那都是因为那次在河堤上该死的相遇。大路有些恨恨地说。

7

春天晚上的河堤上总没来由地飘着些暧昧的味道。新生的杂草带着些腥味在这个无风的夜晚，是属于勾引人欲望的夜。大路和小散经过一段时间的冷战，终又言归于好。他们刚刚做爱完，有一种类似于幸福的满足感，在两人手挽着手的空间里微微荡漾。大路甚至想，如果此刻能永远就好了。小散在这一刹那也有此感想。他们一同迈着轻缓的步子，向着可能属于他们的长久的幸福走去。全然没有想到，等待在他们面前的究竟会是什么？小散抬头对着大路说，我们去河边坐坐吧，我们好久没这么做了。大路微微的笑，我以后常陪你来吧。

在堤的另一边，也有一对青年男女相互偎依着，看着反射着不远处桥上灯火倒影的磷光的河面默默发呆。

在他们相遇的一刹那，桥上的灯光忽然灭了，浪漫的磷光也同时消逝无踪。但他们还是立刻发现了彼此。大路马上发现了小散的异样，爱人之间的感受总是异常敏锐的，尽管只是一瞬，却足以改变四个人的一生。他们顿时失了言语，小散是因为陷入回忆，大路却是因为沮丧。爱情竟是如此脆弱，一瞬便决定了一生。他们若无其事的继续向前，但谁都知晓，抛却往事原来竟是如此之难。也许甚至无关能否抛却，所有的一切只是我们的自私在作怪，作为孤独者出生的我们，本能就是要保护自己。而这更使得他们每迈一步，都像在走向幸福的终点。

这世上有些毒真是没有解药的吗？小散在那天晚上沉默了7个小时之后对大路说，也许我们应该留些空间给自己思考一下。大路经过了一长段沉默之后重重地哼了一声作答。小散第二天便收拾东西，到了她早就想去的另一个陌生城市。那里有一个很久以前曾经许下的承诺。她也许并不以为它真的可能实现，但无论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她始终隐隐期待着。



8

怀里的雾雨忽然猛的一怔，在那个遥远的春天的晚上，她也是在一个偶然的瞬间发现了他的过往。当一切的遮蔽以接近于裸露的状态呈现，新生和死亡往往同时出现。当感情在她接近于疯狂的苦缠当中死亡，她的心也渐渐枯萎。但她最终对大路什么也没说，她突然明白，有些东西说出来就更近于伤害，而且于事无补。她紧紧抱住大路，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大路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上面经年的污渍幻化出无数的形状。大路忽然有些恐怖，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雾雨，却看到了一双明亮至极的眼睛。

雾雨说，我们在60岁时，再相遇会是个什么样子？

大路想了想说，我们会成为两个老妖怪，而且连做爱也做不动了。

大路悄悄抹去眼前膜样的东西，看着窗外深沉的黑，那是眼泪，此生不会再有的最后一抹泪。

在遥远的另一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一对男女赤身裸体紧紧拥抱在一起。她忽然说，我喜欢你，但不是现在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