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那刻
作者:九月云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640

那时那刻

————追忆与惘然

九月

回忆时刻,首先跃然而出是条碧色的小河,绵亘在烈士墓地不设铁门的一面。墓地安在童年居住的小镇上。小河是如此的“迷你”,中间还有半截坝土,我总是那么一纵,于坝上接力便到了彼岸,有时亦惊带着荷上田鸡也是一纵,扑通没入水里。墓园里满目翠柏,可算得草木葳蕤,间或有长尾黑雀于头顶不高处飞掠,姿态恬然。

儿时教育理解“烈士”只是死了的好人,但凡称好人必要打仗杀敌。看战争片子,开始总盼好人快赢。然而有时候坏人实在不成器,比如好人占着山头,那坏人傻傻地向上涌去,好人的手榴弹排排扔下,坏人便排排倒下,而后好人阵地机枪,步枪,驳壳枪齐鸣;坏人大乱,手里端的枪也仿佛玩具摆设,不见对抗。那时心头便起了戾气,遂也顾不得辨忠奸,惟盼着坏人雄起,攻上山,杀他个切菜剖瓜,只觉是“生命的大飞扬”。

小镇清平狭隘,纵生有金戈铁马气也会消蚀。冷兵器时代,游牧民族的骁勇,盖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高适谓:“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是也。

既是如此,及长读到杨炯《从军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便是澄塘返照一般,然而也就止乎熟悉那冲动所引来的亲切。因那时晓得了斜斜疏阳里袅袅炊烟,千缕万缕皆是人世间的悠远;浩浩宇宙中繁星如恒河沙数,不单用作奇思遐想,也是法度的庄严。

墓园肃穆,摄生气,呆不久便要离开,出得正门是畈上,菜花开时,油黄一片。据说蝴蝶穿花衣是避天敌用保护色的缘故。油菜上的蝴蝶却懒打扮,只一身素白印在黄花上。我便趁它阖着翅膀时,拿手来拈,多半翩翩逭去。总有逮着得时候,然不似抓了蟋蟀,黄蛉,金钟必养在罐子里。看够了只一松手,蝴蝶便重又翩跹回旋起来。科学标本什么的,纵在学校我也必怠惰去做。

犹记得上学前半个月跟随母亲去报道,大人和老师攀谈,我随同来的另一小伙伴去校园捉迷藏,操场之大小足有标准体育场的光景,一头连着农田,一切还没收拾停当。正是“野有蔓草,零露瀼瀼”,蓁蓁然及我的肩膀高。一路搜寻,发现伙伴在前边,跑去捉他。不知怎么边跑着,就向旁望了一眼,见五六步外盘着黝黑光亮一物,足有玻璃杯粗细,微微昂头。我不再看第二眼,亦不曾停步,只是加速快跑,出了草丛。拉了伙伴去别处耍玩。长大每回想起来总奇怪,哪里来那么大的蛇;更诧异的是我夙来极怕蛇,当时却并不觉着多害怕,惟不愿停下脚步与它打什么交道而已。那蛇似也并无恶意,它要追起来恐大人也未必能逃脱。往后见着的蟒蛇总以为不如自己邂逅的那条精神。岁数稍大知道了《白蛇传》,便疑惑难道那回竟是蛇精?因又想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故事,那读书人碰上的是化身美女的蛇,亏得遇见老和尚传给他治蛇的飞蜈蚣。据鲁迅自己说,这故事让他知道做人之险。然而那盘踞草莽中的黑家伙纵是蛇精,到底未曾幻托人形来讹我,或是我尚且不值当它来讹。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学得最早的鲁爷之大作,我却顶不喜欢这篇。后来学到小说《社戏》,里边那唤作“迅哥儿”的在乡间做人客,看戏回家路上与“双喜”他们偷罗汉豆吃,因我和堂弟偷过一次扁豆,回来撺掇堂姐煮来吃得特别香,乃致于对《社戏》倍感知音。恰恰后来逢课堂上老师提问:为什么课文末尾作者说:“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为啥那豆最美味呢?我根本不知道练习题的经典答案。偏又踊跃举手,被先生招起。开口便说:“因为那豆是偷来的,所以最香。”她直楞了几秒才想到呵斥我。可怜的先生,不知道我早已经用实践检验了真理,生活之浪漫,大概远超乎她脑中的文学框框。

不久开学,校园修葺整理光净,草都刈除了,学童攘攘,黑蛇不好公然在操场闲逛,遁去了踪迹是一定的。教室是土木构造的大瓦房,没有排水总槽,下大雨时条条水线从瓦畦中挂下来,挂成一幅水帘。“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坐在帘中的人时时罔顾课业,呆呆出神,常想一回蛇精与色色的妖怪。

课间多是打闹,分队打仗。有时候也去看在瓦房外墙壁上闲庭信步的蜗牛,草地上绿色的及灰色的蚱蜢,一节节的葫芦虫。风儿吹动叶上露珠扭来扭去的滚下,吹得上劲也会扫落斑斓的毛虫。蚂蚁能够排着气派的长蛇阵移动,一回从书上知道有种扁平身材,体色淡黄的蚂蚁,居然能抢劫其它蚂蚁的卵孵化后让其做奴隶来养活自己。正巧我在墙角发现了他们,在饶有兴趣的观察了它如何监工后。非常粗暴的将其洞穴填平以伸张正义,或许这样的行为足以表明自己缺乏科学静观的态度,是做不得学者的。

放课回家快走有二十多分钟的脚程,我亦不喜循着大路,总七转八弯找房屋间的窄陌,江南小镇的径道可以是极细的,有的仅容一人通过。自然常有人在檐头剥笋掐豆,时而镬灶煎炒之声隐隐传出,往往伴着油酱的香味。上海本帮菜讲究浓油出酱;那特有的带些黄豆味道的酱油味埋在记忆深处,每当它袅袅浮现便成了时光之流的摆渡者。(以后出现的各种酱油好像全不似当初的味道)

穿过这些羊肠小道对我而言竟有不疲的乐趣。其实并非什么捷径,反是要多饶上些路程。蜀人说小孩常用“过肠多”。这“过肠多”如要明解释那是颇难的,既不全是难缠,也不全是念头多,花样多之意。现下用我的舍光明大道不走,爱走羊肠路,似乎为“过肠多”寻着个好注释。然而这“过肠”又是如何有的呢?说骛新奇幽秘似也不完全,细想一回,不讲出来竟是最好的,也就释然了。只有一次与同学打闹,兴头未尽,及夕仍不想归家,遂独自溜达穿行于房舍窄陌间。逾走越深,不经心一拐,至一堂前,门扉半掩着,好奇窥视,识得乃是一灵堂,设着香案,其上悬挂黑白照片。四周阒无人声,黄昏的颜色似乎遽然阴了下来。我汲汲从原路退出,一溜烟跑回家。以往在烈士墓玩耍,跟着大人参加追悼会仅是一片浑然,知道死的存在,却不知道死之谜的存在。这一遭的乱闯,犹之乎一脚趟得阴阳坼裂。自那时侯许就隐隐觉悟死乃是比蛇精妖怪之类深奥多的谜。

小镇谈不上红尘蔼蔼,亦不见山河浩荡。虽然节奏拖沓,其实光阴荏苒。犹之乎伫立岸上观远水舟楫,好似并未移动,挪开目光只一盏茶的工夫,回头再看,船已经出离原先的视野了。

人们总说回眸往事如何如何,若夫对我而言,常浮出记忆之河的是些知觉的片断。黄豆酱油的气味,菜肉圆子馅的滋味;学校里有时飘扬牛瘪的辛味;竹鹊黄鸟的啼鸣;田螺开靥时,听取蛙声一片。它们固然很少出现,但总是不请自来的。

《追忆似水年华》中关于那著名的“小玛德莱娜”点心,普鲁斯特写到:“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矢,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

当然不仅是这些,如我迷失在小巷深处灵堂前,那一刻的氛围,便是时空整体与内心刹那的媾和。可惜普鲁斯特不是汉语文化圈的人,不然他或者还会用另外一个词语————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