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他叫得是那么轻，眼眸中盛满深深感伤，“别哭，别哭。”揉了揉我的发丝，将我轻轻揽住。
我倾尽自己的力量抱住他的腰际，脸颊靠上他的胸膛，任泪水浸湿他的衣衫。
“还记得我的话吗？我...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便是泪水伴着你。”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渐渐微弱下去，还未我反应过来，整个身子柔软无力地靠上来。
“元荆，”我脱口低呼，泪流满面，使劲撑着他，“醒一醒，元荆！别丢下我。”
那殷红的鲜血，飞溅四处。“不！不！”心中响起了巨大的声音，那绝望的嘶喊简直要将我深深淹没，心跳也几乎为之停止。然后，我看到景天、长清朝我奔过来，紫萱凄婉地唤着我，下雨了，打在身上，就像是一颗颗小石子，砸得人发痛。雨水浇到身上散成水柱，像蛇般股股地钻进衣衫，浑身尽湿，冰凉的寒气从脚底一直窜到胸口。
“叶先生...”望着他纠结的眉心，我的心脏扭曲成一团，似乎预感到什么，整个心往下沉。
“在下也不瞒少夫人，从昨晚算起到现在不到二十四个时辰他身上的蛊毒已发作两次，要知道每发作一次不仅于他的身子损耗太过厉害，而且也是大凶的征兆。降头蛊落降后，会在人体内迅速滋长，直到某个数量之后，便会以惊人的速度衍生，这说明蛊毒已经侵入他的五脏六腹。”叶先生沉痛地摇摇头，“在下也不知道能否控制住毒素蔓延，能拖到几时,或许......”
怔怔地看着他，他眼里有不忍、悲哀的神色交织在一起，原本怀着无限的恐惧，而恐惧中仍有一丝丝希望，此刻，听了他的这一番话，我的希望破灭了，我觉得我快要窒息了。我的脑袋“嗡”地一声，跌坐于地，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可是我找不到答案。所有的人都同情地看着我，企图用语言，用行动安慰我，但是同样的，也没有人能替我找到答案。
雷元荆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整日缠绵病榻，精神一日比一日差，常常昏睡不醒。从凌姗口中得知神秘人的面貌，于是景天他们开始全京城疯狂地搜寻，大大小小，每一间寺庙都不放过，寻找那个身着玄色披风，黑纱罩面，左手腕上一个月牙血痕的降头师。可是，我明白这无疑是大海捞针，有意为之，又岂会让人找得到？何况就算真的找到降头师，难道他就会亲手破掉自己所下的降吗？
我哪里也不去，整日陪在他身边。我告诫我自己，不可以在他面前再掉一滴眼睛，因为他说他不喜欢看我哭。我要在他离开之前的这段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陪着他，我要用我所有的温柔、所有的笑容、所有的爱去温暖他，将这尘世间赋予的残酷与痛疼，尽都融化其中。我会一直笑，一直笑，拼命拼命地去爱他。
窗外一缕阳光直射进来，洒在雷元荆身上，他晶莹的脸和阳光一样苍白。可怕的，绝望的蛊毒不停的从他身体中渐渐渗透出来，他越来越衰弱了，他却总是强忍着体内的疼痛，从不□□一声，面对我总是笑起来仍如以往的温柔，让我看得连心都在滴血。
心痛，是源于无法摆脱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挣扎，是源于看不到希望的纠结，是源于明知下一步就是深渊但依然被命运推着往前走的无奈。当汹涌的浪潮摧毁一切的防线，当死亡的脚步越来越临近，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爱我至深的男子被生生的撕裂，生命的力量一滴一滴从他身边散去，黑色的死亡阴影将他笼罩，眼看着悲剧不可逆转的到来，没有半点隐晦与遮掩，只有残忍，撕裂，□□裸的呈现在我眼前，挣扎都达到极致的时候，面对这一切，我却无能为力。
我痴痴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线条如此柔和，眉宇舒展，长长的睫毛微皽，唇角漾着温柔的浅笑，仿佛正在做一个好梦。我感觉到心底有一丝丝的抽搐，不由自主抚上他日渐瘦削的脸颊。
“玉燕，”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交汇，唇角荡漾开温柔的笑意，语声有些弱。
我望见他的脸色，这样白，“元荆，该喝药了。”吸吸气，敛尽眼中的泪水，朝他扯动唇角，勉强笑一笑。
我扶着他坐起身，他真的太虚弱，他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汗珠，“这药天天喝，都厌了，什么时候不喝了也就解脱......”他似若无其事地道。
我的手一颤，狠狠咬唇，喉间尽是涩痛，“不许你胡说！”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那么温柔，那么深情，试图以微笑抚慰我，“好，你不让我说我便不说。”
拿了丝帕细细拭去他额上的汗珠，我倾身俯下，小心翼翼将一勺药汗凑近他唇边，看他一口一口地服下。尽管知道他的蛊毒是药石无灵，仍然每日让他服药，妄想着多留他一些时日。
他含笑，目光深深望着我，“真苦了你，要你似这般每日陪在我身边，服侍我。”
“不，我不苦！我愿意就这样天天服侍你。”我咬唇，摇摇头。
“傻丫头，”他轻轻地吻我的额头，哑声笑叹。从心头到喉间皆是浓涩的苦，我转过头，任泪水簌簌落下。
一阵激烈的咳嗽，我赶紧抹去满面泪水，转过身轻轻捶他的后背替他顺气，他喘息犹未平定，噙着一丝笑，“没事儿，我不要紧的，”尔后朝我摆摆手，轻描淡写地道，“这药不喝了，你知道我怕苦。”
我手上一顿，手僵着，人也僵着，“好，那让我陪你一起苦。”仰头将剩下的半盏药饮下，倾身上前，软香冰凉的唇舌毫不迟疑便封住了他微凉的唇瓣——将药汁一点一滴渗入他口中，不顾一切地吮吻他。他身子微微一怔，几不可闻的轻叹，伸手轻轻拥住我，垂下眼睫，缠绵悱恻地回应我的吻。唇齿间带弥漫着淡淡的苦味，无法抑制的泪水往上涌，往上涌......
这日清晨，端着雷元荆的药从大殿经过。“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信女雷门秦氏在此诚心祝祷吾儿得上天庇佑，度过此番劫难，福寿绵长。若得所愿，信女自减十年阳寿，一生一世茹素吃斋，清心拜佛。”雷夫人虔诚地跪地，梵香萦绕，我有些恍惚，玲珑叹了口气，低声道“夫人这样已经足足五天。”
正暗自思忖着，“少夫人，”丫鬟匆匆上前，“少爷醒了，正找少夫人。”
“他今天精神好些了？”我有些惊喜，顾不得什么，提起裙角飞奔向前，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
“玉燕，”他看见我，淡淡地微笑，朝我招手，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采，“过来看这儿。”
我呆了呆，过去倚偎在他身边，顺着他的手所指方向，看到一株小小的植物，绛紫色的外衣，花瓣和花蕊颤动着慢慢展开，清香四溢，光彩夺目。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韦驮花开放！它很特别，总是朝露初凝的这一刻才绽放。”他的声音比往日高，比往日有力，带着一股难有的清新之感。
韦驮花又叫昙花，开后不久即谢。昙花一现，过眼云烟，余香留世。我机伶伶地打了个寒噤，一种不祥的预兆迅速浮现上头。
“手好冰。”我轻轻蹙起眉，握紧他的手，“这儿风大，我陪你进屋。”
“不，”他温和地道，“我要你陪我出去一趟。”
“出去？”我吃了一惊，“去哪里？你——怎能出去呢？”
“还记得上一次我带你去过的玉雪峰吗？我想去看看。”他笑得好飘忽，淡淡的道，“别担心，若我要去，一定能去。不是还有你陪我吗？”
“元荆，”我知道人总是在大限来临之日有特别的灵感，难道他也如此？念动刹那，我的声音在抖，眼中的泪水已经戚然下坠。
“好好的怎么掉起眼泪来，”他温柔地拭去我脸颊的泪水，柔声道，“玉燕，你今天要整天陪我，好吗？”
我含了泪道，“好，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我整天都陪着你，一步也不离开。”
秋深了，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着大地，苍茫的玉雪峰在银色的雾霭中隐隐约约，潮湿的树木缄默无声，仿佛在悄悄的哭泣。树林深处一只落了单的鸟温和而怯生生的叫着，好像从它心灵演算发出来，它也觉得冬天快来了。一切，一切都不有改变，变的只有人而已。
我低头痴痴地看他静静阖目躺在我怀中，长长的睫毛在他挺秀的鼻梁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容颜似雪，气息微弱浮动，手触摸上去，感受着他淡淡的体温。他会就这样永远睡了过去，再不会睁眼看我，再不会同我笑，再不会同我说话吗？
仿佛感觉到我微微的颤抖，他睁开眼，定定看了看我，握了我的手，“玉燕，原谅我，本来想再也不让你流泪，心中下定决心，再下定决心，可是，好像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能长久再守护在你身边了。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恐惧的事，我只是舍不下你......”
“那你不要把我丢下，”我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狠狠咬唇，目光迷乱，泪水滑过脸颊，“你要去哪里，就把我也一起带去。”
“傻丫头，我怎么可以如此自私？”他深深地凝望着我，语声微弱平静，“你只要记住无论我去了哪里，我也不会丢下你，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默默守护你、看着你。人的一生就像这粒泪水，水会升上天，变成一片云，云会化成雨，又回到人间，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以后，只要你感觉到有雨从你脸庞滑过，就知道那是我在天上看着你、陪着你......”有些吃力地抬起我的脸，替我拭去眼角泪水。
我恍惚抬眸，泪水迷离，见他的眉目近在咫尺，语声萦绕耳畔，却觉眼前之人离我越来越远。
“玉燕，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好保重自己，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泰然置之，你答应我吗？”他轻轻地吻我的额头，他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我，清澈似水，温和如玉，有痛楚，有伤心，亦有丝丝不舍。
有热泪夺眶而出，丝丝刺痛在心，说不出来话来，蓦然用尽全力环住他，伏在他胸膛，“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要你在天上看着我，我要永远陪着你，我不要你离开我。”无法抑制的啜泣。
“傻丫头，别说傻话！”他轻轻地地把我的身子扶起来，俯下身轻抵着我的额头“别让我放心不下你，人总是要学会长大啊！”
我像孩子似的委屈地在他怀里尽情哭泣，“元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要我好好活下去，你怕我伤心，哄我说你即使死了也不会离开我，也会守在我身边。这些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听你的，我再也不闹你，再也不让你担心，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下去。”
他低下头，目光灼灼，有伤心，亦有欢喜，“好，你答应我，我便安心了。”在我耳畔轻轻，低低地开口，语意说不出的落寞，下颌轻轻抵在我的额头，静静地拥着我，不再言语。
“小姐，姑爷，已经到了。”马车停稳，玲珑掀起车帘，声音柔弱带着丝丝惆怅。
碧绿的湖水静静映照湖光山色，仍是脉脉不得语，眺望远处朦胧的玉雪峰，白色的水鸟在崖壁上盘旋着，只是更清更冷了。
悠悠玉湖漫无尽，我与他泛舟湖上，任小舟顺水漂流。
他静静倚靠船头，我静静地伏于他的膝上，四周静谧，就这般静静相对，只有天和地。
他轻舒臂膀将我抱起来，让我柔顺地靠在他怀里，一瞬间，我感到这似乎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安谧。他的手好似三月春风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拨开额头的几丝碎发，他的动作那么温柔，那么细致。
一往情深，怎奈缘浅？所有溢在心头的东西，此时此刻像是要全部倾泄而出，泪水潸然而落，湿了面颊，湿了衣袖。
“这个早想给你，没想到耽搁了这般久。”他从怀中掏出一支精致的双燕纹鎏金步摇，顶端栩栩如生的燕子双翅展开，镶着精琢玉片花饰，下垂着珠玉串饰。
如果没有了云，天空会不会寂寞？如果没有天空，云该到哪里停泊？我知道，如果没有了你，我一定会寂寞。
他亲手替我别于发端，他的手掌贴着我的脸，那么怜惜的抚触着我的肌肤。眼中一片晶莹，我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我颤抖着手抚上他的手，十指相缠，紧紧相扣，再也无法分开！
“玉燕，”轻蹙眉心，体内的疼痛不断的攻击他，乌深的眸底似有极淡的一抹光蕰，幽深柔和，“我想听你唱歌，好不好？”
“好。”吵哑地道，我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紧握着他冰冷的手，启唇轻唱：
想要对你说不要离开我，风风雨雨都一起走过
孤单的时候谁能来陪伴我，还记得你许下的承诺
天上多少云飘过，地上多少故事正传说
天广阔地广阔，天地痴心谁能明白我
风中多少花飘落，雨中多少往事成蹉跎
风婆娑雨滂沱，风雨中你却离开我
一点温热的泪悄然滑下，落至我的面颊，竟是他的泪。我想对他笑，眼泪却断了线似的滚落。
他微弱地笑了笑，白皙的面颊带着薄薄光晕，然后一只手极轻柔地，好像要抚摸似地，倘若再靠近一尺，便可以触到我的脸庞，然而，终是没有。一个柔和得不能再柔和的笑容绽开在唇边，然后，他闭上眼睛，静静的去了。他的模样那么安详，那么平和。
佛曰：将生命结束在爱人面前,瞬间的痛苦,永恒的幸福,无法抵挡的诱惑。
记忆如海中的浪花，汹涌澎湃。对不起，约定，永远，终究都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