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恨无涯
作者:唐遮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66

在蓟州,没有人不知道龙贲,亦没有人不知道岳贯天。岳贯天不是马匪,是蓟州城一手遮天的大豪,甚至算得蓟州的土皇帝,比邱声望更有权势,比龙贲更备威势;岳家背景深厚,朝中有着炙手可热权贵做靠山,山野里复有龙贲暗通曲款,甘为驱驰,加之累世军功出身,与静难军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放眼蓟州,还有谁敢与他争锋?

岳贯天有十八房妻妾,二十九个女儿,却只有一个儿子,还是长房嫡出,其受到的宠爱自不待言。岳贯天这惟一的儿子叫岳天涯。

岳天涯少年英俊、少年多金,无疑颇受少女和他们家长的欢迎,若不是他成亲太早,龙贲亦很想将龙初雨许配给他。岳天涯的妻子叫宋无双,待字闺中时号称蓟州第一才女和第一美女,这般女子自然非岳天涯莫属。

岳家行伍出身,到发达起来,最想做的当是改变老粗的形象,弄出些斯文气象,让家族向最受人尊重的士族世家靠拢。岳贯天于是让儿子拜在了蓟州首席才子唐华的门下。

唐华虽不出仕,在河朔亦是数得着的风流人物,不仅诗赋文章了得,且博闻强记,精通刑律及歧黄之术;尤其是歧黄术,若他治不好的病人,舍立即准备后事再无他法。他与众多铮铮名士一般,自有其风骨,特立独行,目无余子,不愿与人交往,甚至有一点迂腐。唐华只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他的儿子叫唐朋。

岳天涯并没有在唐华座前读多少书,他骄纵惯了,唐华偏不肯骄纵弟子,本来收下岳天涯就非本意,碍在一些好友居中说和的情份才答应。岳天涯受不得唐华的严厉,执意不肯读下去,岳贯天终是拿他没有办法。

两家从此断了往来,岳贯天再与唐华见面是在公堂之上。

起因是一只狗,却决不是一只狗这么简单。岳府几乎买下了一整条街,惟有东南角的韩家不肯将祖业卖出,使得岳府的四方大势缺了一角。岳贯天本来倒没有十分注意,可总有溜须拍马辈无微不至地替他们着想,想来想去,不知谁便在这没能完整的一角上下起工夫,添油加醋、煞有介事地一说,说得岳贯天心动,着人与韩家交涉。他本以为是容易不过的事情,却不料韩家人颇为倔强,说什么亦不肯将祖业卖出。

恰好韩家的狗当此时咬伤岳家仆人,岳贯天大怒若狂,命管家带人冲入韩家,一通乱打;豪奴们为表现忠贞,各下死力,略无节制,竟将韩家上下七口活活打死六个,惟韩老汉出外串门,侥幸逃出一劫。

韩老汉回到家中,已是家破人亡。他用板车装起六具尸体,告到衙门,衙门听告的是岳家,哪敢受理,欺他不会写字,以没有状纸为由拒绝受理。韩老汉跪在街头,凡见穿着长衫的人走过,便重重地叩以响头,哀求他们代笔书状。可有谁敢?谁敢得罪岳贯天!

三天,韩老汉叩了成千上万的头,绝对的响头,额头血肉模糊,不成样子。他早已不知道了疼,知觉中仅剩下一个念头:告状!

直到第四天唐华路过,见之闻之,书生意气,一发难收,当街挥毫,一气呵成写就一份诉状。诉状写得极好,情文并茂,感人肺腑,看的听的有一大半路人为之落泪,一些善良天真的人们甚至以为官司能赢亦说不一定,毕竟当官的亦是人,人总会有恻隐之心吧?

一状下来,岳贯天秋毫无损,韩老汉疯了,唐华得罪了岳贯天,或者说得罪了岳天涯。岳贯天有了些年纪,太想改变家族形象,不愿与名士文人结怨,亦没精力对一个穷酸书生报复;岳天涯不然,他一直对唐华不满,此刻爆发。他要让蓟州城的人明白与岳家做对的下场!

唐朋正当此际成亲,她亦是名士之后,她的父亲是唐华的崇拜者,与唐家常来常往,多年的交道,她自幼便与唐朋相识,算得青梅竹马。她很美,是那种不出世的美人,彼时,唐朋觉得自己是不出世的英雄。他们对这门亲事都非常满意。

唐朋不同于唐华,他很小便开始替父亲招待各色慕名而来的客人,更像母亲,善于待人接物,善于察言观色。他与岳天涯同窗半载,颇知其为人,事出后即料定他绝不能善罢甘休,暗中拟定成亲后,寻个理由,骗父亲举家南迁。

唐朋高估了自己应变的能力,亦低估了岳天涯的怒气与手段。大喜之日,唐朋的新娘在途中被人劫走,明目张胆的劫,劫人的当然是岳天涯。

唐朋乱了方寸,失去理智,抓起一把菜刀,冲进岳府。他太不自量力,见到岳天涯时,他已浑身浴血,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

是在一间很华丽的屋里,与岳天涯在一起的还有她。曾几何时,唐朋的手指划破一点点,她亦会紧张上好一阵子,此刻当他血肉模糊地被摔在她面前,她却无动于衷,只冷冷地看他一眼,毫不掩饰满心的鄙夷。忽然间,他感到酸酸地可笑,一下子看清了许多从前从不曾看见的东西,看见了所有华丽与肮脏的衣服下面的实质,看见了微笑与痛哭后面隐藏的心机,看见了一个愚蠢而盲目自负的自己,看见了一大片白茫茫、空荡荡的浑沌……

豪奴们不知何时退出,将门掩上,屋中只留下他们三个。

岳天涯傲慢与得意地半躺在睡椅上,居高临下地:“过来。”

穿着新娘吉服的少女便款款地走过去,为他宽衣,然后,旁若无人地按着他的指示将头埋进他的下身……

唐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却无法使耳朵不听见,不能不听到男人得意的笑声,不听到男女淫荡的调笑,不听到渐促的喘息与呻吟,喘息声越来越大,呻吟声越来越响,其中还夹杂着夸张的兴奋的尖叫……

可怕的声音不知何时和怎样结束。豪奴们重新进来,岳天涯用脚踩在他的脸上:“你的新娘子刚刚求我做一件事,想知道么?她要我一定杀了你。不过,我从不听女人的话。你想活就活吧。唐朋,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你太臭,会臭了我的刀!”大笑着扬长而去。豪奴们一拥而上,谩骂着、讥笑着朝他撒尿,然后拖死狗般用钩枪搭住绳索,将他拖过院子,拖到门口,扔出去。一路上,他听见许多年轻女子的讪笑声自高处传来。

岳府厚重的大门轰然关上,亦将一切的讥笑谩骂关在了门里,他在空旷、冰凉的天地间静静地躺着,不想动,不想思想,只是躺着。利,莫利于穿心之矢,他的心已被洞穿。一个疯老头走过来,看一看他,初有些害怕,过一回,才凑近了俯下身细细地打量着他,半天,给他解开绳索,旋即,毫无来由地笑起来,大笑着走开,笑声在天地间回荡,说不出的古怪、诡谲。

家中遭受了同样的浩劫,屋里一片狼籍,唐华被豪奴们打得奄奄一息,更要紧的是他脾气太大,一生孤傲的才子由来为人尊重,从未受过如斯侮辱,气急攻心,父子再见时,他已在弥留之际。他顽强地活着也许仅是为了再见儿子一面。彼时,他已说不出话来,只能捉住儿子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报仇”两个字,然后,紧紧地将儿子的手握住、握住,瞪大了一双眼睛,死去。

唐母万念俱灰,拒绝服药,三天后,追随唐华而去。

唐朋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心中已容不下痛苦,只有恨,恨无涯!